前浪,相信你能够胜任的。小秦,不,东方同志,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辜负省委、省政府领导的期望,定能够在新的岗位上干出一番成绩。a省的未来是你们年轻人的。嘿嘿!”庄洪生亲切地笑着走过来,拍拍秦东方的后背。他个头太矮,秦东方个头太高,拍不到秦东方的肩膀,只好拍后背了。
秦东方头脑中一团糨糊,他想说让他考虑考虑,他又说不出口,他是组织原则极强的人。
庄洪生的秘书何进贤探进脑袋来说:“庄秘书长,你请吴副省长题写的《走向世界的a省》大型画册的封面题字,吴省长已题好了,刚才他的秘书小陈送了来。”
庄洪生说:“快拿来让我们欣赏欣赏。”他显得很快活。
秦东方正要告辞离去,庄洪生热情地拉着他:“小秦,别走,你马上要分管出版印刷了,省体改委为了纪念改革开放二十周年,准备和中华新闻社天狼星文化艺术传播中心合作出版大型画册《走向世界的a省》,我请吴省长题写了书名,你看一看,帮助策划、策划。”
秦东方笑着凑过去看字,他觉得吴副省长吴长昆的字写得不好看,像是小学四年级的水平,瘦精精的,一点力道都没有。但看到庄洪生眉开眼笑的样子,也只好附和着说:“好!好!好!这字写得不错。”至于好在哪里,他实在说不出什么名堂,只是字没写错而已。他感觉到他的形象很滑稽,像是电影《地雷战》中的汤司令附和着鬼子说:“高,实在是高!”想到这儿他笑了。“小何,童副书记那篇序你快点催一催。”庄洪生说。
何敬贤说:“忘了向您报告,童副书记那篇序被退了回来,也就是信息处陈宏平处长起草的那篇,童书记说……”
“童书记说什么?”
“童书记说……说……”小何吞吞吐吐地说不出口。
“说什么?你倒是说呀。”庄洪生追问了一句。
“童书记说,这序写得狗p不通,还是由省委研究室起草好!”
庄洪生的脸拉了下来:“小何你怎么搞的,这序你也不拿给秦秘书长在文字上把把关。这小陈怎么弄的,到机关这么长的时间一个简单的应景文章也写不好。”
小何哭丧着脸说:“陈处长他未把序交给我,也未交给秦秘书长过目。他偷偷弄好后交文印室打了出来,就自己兴冲冲跑去交给童书记本人了。这是童书记秘书小肖给我说的。”
陈处长把序交给童万春后出来,通知小肖说:“肖秘书,你待会儿看看我写的那篇序,整个一锦绣文章,童书记看了夸奖说我的文章写得不错,不愧是庄洪生秘书长的得力部下。我说如果发表,这稿费就让给书记大人,大人肯赏脸请小人吃一顿陵州宫廷宴就行了。”
小肖说:“你知道这一桌宫廷宴多少钱吗?没有3000元打不下来。你当童书记是造钱机器吗?”
“他妈的,这混小子说话老三老四,没大没小,跟省委副书记也敢这么说?太张狂了,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庄洪生轻轻骂了一句。
何敬贤心中想:整个大院也就陈宏平这一活宝是个人物,别的处长谁敢与书记这么说话呀。不过他嘴上没说出口。
秦东方乘机溜出了庄洪生的办公室。
秦东方坐在杨敢之的办公室聆听杨局长指示。
杨敢之长得方头大耳,一双大眼睛在双眼皮的眶内骨碌碌转动,他的人中很长,使得双唇有点突出。秦东方想起来了,这种长得像孙悟空一样的嘴被民间称做雷公嘴。他的头顶微秃,前额宽阔明亮,双耳耳垂很大很大,像是释迦牟尼的耳朵,人倒显得很爽气。
“秦秘书长,不,秦局长,欢迎你到出版印刷管理局工作。刚才党组研究,由你暂时管‘扫黄打非’办公室,叫你管这个处室我知道这有些委屈你,但这只是暂时的,黄鸣翱副局长年底到年龄,他退了之后,你的担子还可加重点,你还年轻,先熟悉熟悉全局情况,来日方长。对了,至于排名嘛,根据提拔副厅的年限和到局任职的时间算,你排在钱无忌同志之前。”秦东方想,排在钱无忌之前,也就是倒数第二。他皱了皱眉头。
杨敢之似乎看出了他脸上细微的变化,补充说:“东方同志,这排名问题我是专门请示过省委办公厅的,这是办公厅的答复。顺便告诉你,你还兼省‘扫黄打非’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
秦东方说:“排前排后,我无所谓的,今后工作还靠杨局长多支持。”
“那是当然的,当然的,我想给你介绍一下你分管的那个处室的情况。”由于涉及到人事问题,杨局长小心地关上了办公室的门。他们闭门谈到了主持工作的“扫黄”办副主任宋瑞诚。
他们密谈了一个小时,这次密谈的内容,秦东方从来没说过,别人也无从知道。总之,他准备在出版印刷管理局好好干上一番,让世人看看我秦东方到底是骡子是马。至于局里的人际关系,他从刚才杨局长的谈话中也微微体会出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微妙。面对这种复杂微妙的局面,还是小心为妙,首先是种好自己的责任田,至于大田里的活,掌柜的布置多少干多少,没有必要挑肥拣瘦的。
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呷着人参茶,仔细地翻看由他分管处室工作情况的材料。从材料中反映的情况来看,这位下级工作能力和工作水平都还是不错的,材料也总结得头头是道。通过杨局长的介绍,他对这位处长和处里的同志有了大致的印象。他耳畔响起了杨敢之局长深沉的话音:“‘扫黄’办副主任,宋瑞诚,今年四十九岁,1990年由空军转业,原为空军机械学院学员队上校政委,为人正直,有正义感,组织能力综合能力均很强,文字功底扎实,且多才多艺,业余时间喜欢舞文弄墨,画画,刻印,写,都能来几下。但是此人性格爽直,说话就有点随便。不分场合,不分对象,言词尖刻常常弄得别人下不了台。父母也只不过是上海滩的工人,说话却傲滋傲滋的像是一个贵族。他是因为在省书刊批销总公司党委班子里与钱无忌,钱副局长关系不好,被调到机关来的。有群众反映,这老兄部队里的作风不改,有点盛气凌人,个性太强,看问题显得偏激,对领导同志不够尊重,自以为是。有人说他是机关里的‘特别处长’,他还自命为‘狂狷之士’。总之,对他既要用其所长,又要抑制所短。这是个优点突出,缺点也很明显的有极大争议的人物。他在‘极大’两字上加重了语气以示强调。”
“我们这些情况也是干部处考察的,是一些领导和群众的反映,仅供参考,时间长了你自己会对他们有更深的了解。当然,这项工作在局里也还比较薄弱,不过我会全力支持你,有什么困难,你尽管说出来。下面我还有个会,我已叫机要室把这‘扫黄’办的材料调了出来,这几天你先看看材料,熟悉熟悉情况再说吧。”
杨局长上述介绍,他不仅详细地写在了笔记本上,还深深地印在了脑海中,对他的直属部下,他感觉仅凭杨局长的介绍是远远不够的,还要多观察观察。
下午他本想找宋瑞诚来谈谈办公室的情况,不巧,他上街执法去了。他只是和黄副局长交换了一下意见,就算工作交接完毕。老黄则是什么情况都没说,只是笑着说:“你来了,把我给解脱了,我也是外来的干部,比你早到一年。情况嘛,想必老杨都和你说了。你呀,多观察,少表态,这里的事儿复杂呢,我也不好多说……”说完,他看了看手表:“哟,下班时间快到了,我晚上省书法家协会还有个聚会。我们有空再聊。”
他带着神秘的微笑走了。
秦东方望着老黄微微有点驼背的影子,心想,这人是个人才,原来在临江市当市委副书记时,也曾政绩突出,后来他写过一个电视剧,临江市电视台就打着他的旗号到处拉赞助,群众有些反映,也就调到这出版印刷管理局来了。现在他的书法倒是写得越来越好,名气比他当书记时名气还要大,他明年就要退休了,局里的事不太过问,也不愿太得罪人。秦东方看着黄局长的背影在沉思。
下班的铃声响了。秦局长未走,他还在翻看眼前桌上的材料。
秦东方夹着公文包跨出办公室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
办公楼静悄悄的,惟有楼道灯发出昏黄的光,显得有点y森森的。他走到楼梯拐弯处时,隐隐约约地听到一阵“嘤……嘤……”的哭声。那女人的哭声在空旷的办公楼里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回响,显得恐怖而悲凉。哭声中还含混地夹杂着咒骂。都下班了,这是什么人在楼道中哭,他感到纳闷,向三楼楼梯走去。
在三楼和四楼的楼梯台阶上,坐着一位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子,她的衣服显得很单薄,显然是那种劣质的人造丝缝制的夏季服装。小女子听到他的脚步声并没有抬起头来,蓬乱的头发仍埋在臂弯里。仿佛是知道有人站在她的面前,她的哭声反而更大了,肩膀因哭泣而剧烈地抖动着。
“你这杀千刀的呀,什么也干不了,全家三口靠我来养活呀!现在东西全部收缴了,叫我怎么活呀?呜……呜……我不如一头撞死算了,我不是为了那个小崽子,我早就死了,这日子哪是人活的呀!”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哭呀?你是干什么的?”秦东方尽量放低声音,亲切地问。
那女子抬起满是泪痕的脸,边哭边诉:“你们的人,今天下午抢走了我的一纸箱光盘,那都是我花钱买来的,全家指望这点货吃饭呢。今天下午才一出摊,就碰上来‘扫黄’的人……我这损失太大了,那个死鬼一点用都没有,全家就靠我一人死撑着,呜……呜……你们饱汉不知饿汉饥呀……”她复又埋下脑袋痛哭失声。
这使秦东方想起来了,这几天报纸上连续报道了号称电子一条街的海珠路有人沿街兜售盗版、y秽光盘的消息。省和陵州市“扫黄打非”办的同志下午会同公安上街“扫黄打非、打盗版”去了。所以他才未碰到宋瑞诚。这女人可能是下午被收缴了盗版光盘的小贩,跟到局里来了。他长叹了一口气,摆出一副开导的架势继续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
“这盗版制品,国家明文有规定是不许出售的,你为什么要卖呢?”
“我不卖这些东西,全家人靠什么吃饭呢?”女人理直气壮地反问道。听口音她像是一个外地人。
“你不是本地人吧?”
“我是双山来的。”
“那你为什么不回双山去呢?哪怕做些小生意也好呀!”
“我丈夫是陵州市人,他是残疾人,小生意也做过,亏了本。”
“但是你卖盗版光盘,风险也大,现在‘扫黄打非’三天两头查市场。碰上了是理所当然要收缴的。量大的还要追究刑事责任。”
“我不怕,我又不卖黄碟,抓我进去才好呢。反正没地方吃饭,到局子里总要给饭吃吧。”
“你这就不讲道理了,不能因为吃饭也去杀人放火、贩毒嘛。”
“我不杀人放火,我这是劳动所得。你们吃公家饭的,生活衣着不愁,哪里知道我们的甘苦,反正今天我不拿到被抢走的货,我绝不回去。”女人继续大声数落着,摆出一副打持久战的架势。她这回倒是不哭了,只是眼中喷s着怒火,盯视着秦东方。
秦东方感觉到那女人的目光,回避了她s出的仇恨,继续心平气和地开导。
“‘扫黄打非、打盗版’是政府的决策,非法盗版光盘一定要收缴,绝没有发还的道理。我们有我们的职责。你卖盗版光盘违法,我们放纵盗版光盘的泛滥也是违法,我们要对社会负责。”
“但是谁对我负责?我有两岁的儿子要抚养,原来订两瓶牛奶,现在只能订一瓶。你讲得有道理,但我要活下去……”说到儿子,女人又开始伤心起来。
“这是真的呀!我骗你天打五雷轰,这是真的呀……”女人号啕大哭。
秦东方鼻子有点发酸。“我相信这是真的,你可以找居委会、派出所,想办法安排其他合适的工作。”
“居委会、派出所的都知道我们家的情况,他们也没办法。”
“比如你爱人是残疾人,可以学开马自达。”
“他和一般的残疾人不同,他能干什么?一天到晚吃了睡,睡了吃,油瓶倒了也不会扶一下的。一般残疾人,一条腿残废了,一条腿还能动,他浑身无力气,连蹲都蹲不下来。”女人继续说。
“他过去是干什么的呢?”
“他是下岗人员。今天你们光盘不还我,我是不活了,这日子哪是人过的,你们不知道呀……我不如撞死算了。”女人哭声越来越高,不再理会秦东方。
秦东方迈步跨上四楼,发现“扫黄打非”办公室的灯光还亮着,他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惨白的日光灯照着办公室的四壁,靠窗紧挨着两张办公桌,面对面坐着宋瑞诚和办公室的主任科员魏武斌。小魏正在做笔录。看到秦东方跨进办公室,他们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秦局长,你还没下班?”
“你们不也没下班吗?我顺便来看一看,楼梯上哭的那个女的是什么人?”
“是他的老婆。”宋瑞诚指着坐在椅子上那个黑瘦的男子说。
这男子扶着椅子扶手艰难地站了起来,他下意识地跨前了两步,可以明显看出腿部有残疾。这男子的年龄在三十岁上下,肤色黧黑,身材干瘦干瘦的,一副皮包骨头的样子,身上的绸布白衬衫已穿得发黄,一股汗酸气味直冲秦东方的鼻子。一条长裤,左腿还挽着裤腿,一高一低地吊在双腿上,光脚穿着一双塑料拖鞋。蓬乱的长发下藏着一对无神的眼睛,瞳仁浑浊无光,神色散乱,但并不恐惧,那是一种绝望的眼神,惟眼眶上架着近视眼镜,显示他是一个有文化的人。这人说话细声细气,慢条斯理。
魏武斌把询问笔录递给了秦东方,薄薄的两页纸。
问:你叫什么名字?
答:王成新。
问:年龄?
答:三十岁。
问:职业?
答:下岗人员。
问:原来工作单位?
答:陵州农业大学畜产品加工研究所。
问:文化程度?
答:大学本科,陵州师范大学中文系古文献专业毕业。
问:你知道贩卖盗版光盘是违法的吗?
答:知道。
问:知道,你为什么还要卖?
答:为了生活,我老婆农村户口,没有工作,我还有一个两岁的孩子要养活。
问:按照规定,我们可以对你进行罚款处理,今天只没收你的盗版光盘,希望你向我们提供这些光盘的来源和线索。
答:可以,这批光盘是一个推着自行车的老头送来的,每天下午四点送货到海珠路口的一个小巷子后我去拿,因我是大学生,懂外语,知道什么好卖什么不好卖,同行都来请教我。
…………
秦东方看完笔录,心情十分沉重,这是一个国家培养的大学本科生,怎么会沦落到光盘贩子的地步。他对视着王成新失神的双眼问:“你腿有残疾又怎么考上大学的?”
“我这病是先天的行进性肌r萎缩,随着年龄的增长,症状逐步明显。考大学那会儿,还没有这么严重,外表看不出来。到学校被发现后,学校同情我的遭遇,让我继续学习。我一直拿奖学金的,1987年我拿到毕业证书,获学士学位,校方再次帮我隐瞒了病情,分配到了陵州农大。我根本就没法上班,陵州农大在一个山坡上,我的双腿爬不动坡。这几年病症越来越明显,我上你们四楼都勉强爬上来。后来我们这个研究所被撤销,我被下岗,被推向社会,没有收入来源。开马自达吗?我的腿又不能蹲,有时车子坏了修不起来,使不上劲。我现在只能帮老婆进进货,我眼力好,知道哪些东西好卖,哪些不好卖。你们这次收了我这么多片子,等于断了我们全家生活的来源。回去老婆就要跟我离婚。”
说完这些,王成新眼中流出绝望的目光。那目光是呆滞的、麻木的,但没有丝毫乞求怜悯的意思。
秦东方问:“那么你父母呢?”
“我父母是60年代支边的老知青,他们在新疆生下我后,就丢在了陵州,开始还寄点钱来,‘文革’后就没了消息。我从小是在乃乃家长大的,在陵州上的小学、中学、大学,户口在陵州。乃乃退休后和小姑生活在一起。我也只好寄住在他们家,他们可怜我,但他们也很困难。乃乃养了我这么大,一直把我培养到大学,我不能报答他们,我不可能要他们再来养活我。”说到这儿,他哭出了声。
“我的老婆是农村人,结婚那会儿,她并不知道我是残疾人,这几年病症越来越明显。她是苦命人,家在农村也很穷的。前几年,我做过服装生意但净亏本。我想,我这样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可是我想到我两岁的儿子,想到我年迈的乃乃,想到他们含辛茹苦把我养大……我不能一走了之呀!”
“这样吧,小王,你今天先劝劝你媳妇,你们一起先回去,我们一起想想办法怎么帮你解决一下困难。这片子嘛,按照惯例是不能还的,还给你还是会流向社会。你是大学生,道理你都懂。”秦东方劝说着。
王成新默然地点了点头,很通情达理,很艰难地挪动双腿,他那瘦长的身影,消失
在办公室门外的黑暗中。
办公室的空气很沉闷,大家都沉默着。还是宋瑞诚首先打破了沉默,开始向秦东方汇报下午上街检查的情况。
通过宋瑞诚的汇报,秦东方大体了解到今天下午省和陵州市“扫黄打非”办联合执法,请来公安局同志配合,开着两部稽查车沿海珠路一线对市场进行检查,收缴了一批盗版、y秽光盘和图书。其中有贩卖y秽光盘的已移交公安部门处理。其他被收缴了光盘的小贩都没有跟过来,只有两位女子,拦住车头不放,当时引起群众围观,场面混乱。为了避免事态扩大,她们被带回局里处理,王成新也一起跟过来了。
“那么还有一个女人呢?”秦东方问。
“正在另一办公室接受陵州市‘扫黄’办同志的询问。”
秦东方又推开了另一办公室的门,陵州市“扫黄”办主任龚红旗带着一名工作人员正在耐心细致地做面前女子的工作。
这女人个头矮小,皮肤黑里透红,双眼大而有神,双手紧紧护住手下的一个大军用帆布袋,帆布袋的纸箱中全是盗版光盘,有二百五十多片。看她的架势像是一副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样子。
龚红旗见秦东方踱进来瞪着圆眼反问道:“你是什么人?谁请你来的?”口气很不客气。
秦东方谦和地笑笑:“我叫秦东方,你是龚主任吧?”
龚红旗听说是秦东方,立马起身,迎上来双手紧握他的手上下乱摇:“噢你是秦局长,有眼不识金镶玉呀,原来是首长光临。”
看着龚红旗前倨后恭的滑稽相,他笑了。
龚红旗开始一本正经地汇报道:“秦局长,这事很棘手。这小女人是附近郊区农村人,她是嫁给残疾人,没有城市户口,没有生活来源,靠卖盗版光盘为业。她的丈夫开马自达,前几天出了车祸,躺倒在床,我们苦口婆心,说破了嘴,她对这些光盘,就是不松手。你看怎么办?”
秦东方一时也是束手无策,他开始意识到他所分管工作的严峻性,艰难性,只好说:“你们再做做工作,反正盗版光盘不能还,他们生活上的困难,是不是以后采用什么措施弥补。比如举报奖励什么的。另外,你们晚上不要弄得太迟。”
随后他把龚红旗拉到门外,轻声说:“老龚,我看今晚这样,我拿出1000元钱,是私人的,分给他们两人,劝他们先回去。”显然秦东方动了恻隐之心,尤其是对那个蓬头垢面的大学生。说起来,他们还是校友。秦东方进入官场之前,曾经担任过陵州师范大学的团委书记,学的也是中文,不过比王成新早几届毕业。
“秦局长,您是菩萨心肠,但这事万万不能,要表示同情,也得等这事处理完毕。您刚来,情况不清楚。我们遇到这种事多了,不能处处掏钱。你今天救济了两个,明天还会有一批。这些都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我们不了解的事可多了,这是社会问题,应该呼吁社会注意,非你我个人所能解决。今天也晚了,您先回家,这事我和老宋负责处理,处理完,打个电话给您。您放心。只有做工作讲道理,别无他途。”龚红旗诚恳地说。
秦东方默然,他的心情很沉重。这时清脆的电话铃声响了,在空寂的夜晚有点动人心魄,龚红旗去接电话。
是传达室老头打来的电话。看门老头在电话里怒气冲冲地说:“你们‘扫黄’办搞什么名堂?门口来了五个人,气势汹汹,说是你们叫他们来处理问题的。这都快十点钟了,还处理什么问题?不能等明天处理?他们说你们抓了他们家的人。这是机关大院,出了问题你们负责。夜深人静的,是不是放他们进来?”
“不行,不行,不能放他们进来,我们没有叫他们来,也没有关他家的人。”龚红旗有点紧张地说。
乘龚红旗打电话时,小女子放下手中的大包,一个箭步冲到窗户前,打开玻璃窗向外大声叫喊:“我被他们关在四楼,我在这儿!”这声音在夜空传得很远,显得十分响亮。
龚红旗一时慌了神,他在电话里语无伦次地说:“严师傅,千万别放他们进机关大院,请他们在传达室坐一下,我马上下来处理。”
放下电话,他怒气冲冲地说:“她妈个b的,这电话是你打的吧,乘我不在,你偷偷打的!”
“是我打的,你敢把我怎么样,今天你敢收我的光盘,我就从这里往下跳,我家里人是来帮我收尸的。”她用手指着黑dd的窗口说。
做笔录的小伙子上来劝解:“你这是何必呢,我们领导来,就是帮助解决问题的,冷静点好不好。”
秦东方悄悄把龚红旗拉到门外:“老龚呀,这事你和老宋要处理好,不要酿成什么事件,光盘不能还,还了传出去,以后行政执法还有力度吗?赶快把她放了,不能让他们闹到明天早上,机关干部来上班,不就出洋相了。”
龚红旗看着秦东方担心的目光说:“秦局长,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好了,我们一定妥善处理。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耐心做思想工作,说服他们。我这就下去处理,处理完我打电话向您报告。”
秦东方想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心中却在暗暗嘀咕,这“扫黄、打非、打盗版”工作确实不太好管,难怪人人都推三推四的。我还是先走吧。
龚红旗“噔……噔……噔”急如风火般地到传达室去了。秦东方又跑到“扫黄打非”办公室,对宋瑞诚千叮咛,万嘱咐,一句话就是不能出事,否则省委省政府责怪下来,他担不起这个责任。
秦东方夹着公文包下楼,在黑暗的楼梯上坐着一个白色身影,是王成新的妻子,她嘴里唠叨着:“要回去,你回去,我今天不拿到片子,绝不回去。我们俩是不能再过下去了。唉……我那个苦命的孩子呀……”这女人看见秦东方来了,又开始哭天叫地起来。
王成新站在黑暗中,一声不吭,他无可奈何地沉默着,只是连连叹气,流泪的劲都没有了。他不知道他的这个家如何维持下去。作为一个有文化的残疾人,他有自尊,他为自己而感到屈辱。
秦东方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王,你过来一下。”
王成新跟着秦东方来到三楼的走廊。秦东方的眼眶有点发涩,鼻子有点发酸,他从西服口袋掏出500元钱,塞到王成新手中,用低沉的声音说:“这五百元钱,你先拿着,做做媳妇的工作,你们先回去,这片子是不能还的。既然收缴了,就不能再流向社会,希望你能理解。”
王成新沉默地点了点头,他似乎有些感动,麻木的脸上开始有了表情,他说:“这钱我不能……”
秦东方说:“你收下吧,我知道这是杯水车薪,不能从根本上帮你解决问题,我也是从陵州师大中文系毕业的,我是作为校友帮助你的。”
王成新的热泪夺眶而出:“你贵姓?……”
“这你就不要问了,好自为之,多保重,对生活要有信心。”
秦东方只能这么说,他已经感觉到没有什么理由能说服眼前这位沦落街头的校友。他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只好挥挥手,独自神色黯然地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向楼下走去。他的奥迪轿车正在楼下等他。
奥迪轿车稳稳地滑出机关大院,大院传达室里灯火通明。龚红旗、魏武斌两人正对着那五个人在做说服教育工作。
坐在车内柔软的靠垫上,秦东方想到了观刈麦而有感的诗人白居易:“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他又想到了观漕运而感民生多艰的龚自珍的那首诗:“只筹一缆十夫多,细算千艘渡此河。我亦曾糜太仓粟,夜闻邪许泪滂沱。”他不禁长声叹息,泫然泪下。
一个小时后,他在家中接到了宋瑞诚打来的电话:“秦局长,没有办法,我和老龚商量了一下,为了不酿成更大的事件,片子只好还他们了,但他们答应尽可能提供有关盗版的信息。这件事由我和老龚负责。”
秦东方沉默着,心中想,也只好如此了,安定团结,化解矛盾,不酿成突发事件为好。
电话里宋瑞诚还在说:“看门老头也抱怨我们深更半夜的,把这些不三不四的人向机关引。也不怕出事!出了事要拿我们是问呢。唉,真没办法。”
“就这样处理吧!”秦东方无力地放下电话。
第二章 机关宿舍楼
秦东方的家坐落在风景如画的太阳湖畔。那是一个紧靠省府大院的干部新村。所谓干部新村其实是在民国时期官员公寓群的基础上经大跃进年代重新规划,而后又不断扩大建造的干部住宅区。
这里有民国时期建造的小洋楼,是当年民国政府蒋委员长提倡新生活运动时留下的遗迹,这遗迹有点古朴、陈旧,却折s出往日的辉煌。小楼经多次整修,大部分并不显得陈旧,式样有意大利式的,德国式的,英国式的……有的门楣、屋檐下还装饰着洛可可式的花纹,留下了巴洛克式的遗韵,几经风雨的洗涤剥蚀,反而多了几分历史的沧桑感。这里,一幢楼就是一段历史,一个故事,故事反映出楼主人的宦海沉浮,时代的沧桑巨变。比如陈宏平的老丈人前省委书记稽昌明同志,解放初期接管这座城市时,就连同国民政府行政长官的官邸一起接管了下来。直到“文革”十年被扫地出门,他一直居住在这幢小楼里。“文革”后他重新复出,第一件事就是要搬回民国小洋楼,一直居住至今。这是一种政治姿态,这小楼就是政治晴雨表,是身份、地位、权力的象征,因而是不容他人窥伺窃取的。因此,小楼本身在居住上的意义已为政治符号所替代。有如皇帝的龙廷是不容世人僭越入住的,即使有乱臣贼子一时篡位,而复辟了的王朝必然仍要在这龙廷升座以示光复,就像波旁王朝赶走了科西嘉匪徒、拿破仑回到了凡尔赛宫一样,稽昌明赶走了造反派的头头,重返了民国小楼。他几十年如一日地住在这幢屋顶高大,开间宽阔的小洋楼里。踏着光可鉴人的进口柚木地板,他感觉到地板的坚硬结实,感受到权力的稳固和可靠。再加上那个栽种着葡萄和月季的庭院,风和日丽之时,真正是风情万种呢。他居住在这幢西式别墅中已经完全习惯了、适应了。就如同欧洲的贵族适应住在古老的城堡中,苗寨的土司习惯住在竹楼一样。那些爬满墙壁的绿色藤蔓象征着一段官场奋斗的历史,一段人生如歌的往事,总是曲折艰难地攀附而上,充满了生机和活力。而现在终于攀附到了墙的顶部,不可能再向其他领域延伸了,也只能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享用着天空的宁静和阳光的温暖,随着坚硬的墙壁接受岁月的馈赠。因为,这楼已然是过去辉煌岁月遗留下的回光返照而已,生活在这里的人已然是过去的人,发生在这里的事已然成了历史。历史可以回顾却不能再造。尽管这些小洋楼从法理上讲是民国高官们的私宅,因而在这一轮房改中是不能出售的,但离休的领导干部们还是习惯住在这独门独院的小洋楼内。
大跃进年代的筒子楼住的一般来讲就是为省委、省政府大院服务的勤杂工。如伙夫、传达员、油漆工、理发师、锅炉工、花匠、木匠等等,或者干脆就是机关大院的临时工。这是机关大院得以运转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们的存在使得机关秩序井然,使得人民勤务员有一个舒适的环境,更好地为人民的根本利益运筹帷幄深思熟虑。
“文革”时期建的单元房,则是科以下基层干部的栖身之地,他们大都来自高等学府,年轻力壮,充满活力。二室一厅的小套房虽难免简陋,但小夫妻二人也够住了。因为年龄的优势,使他们有机会晋身公寓套房或者濒临湖畔的新式别墅房。因此,他们心安理得,只是静静地等待时机,悄悄地运作策划,将勃勃雄心掩盖在小心翼翼的笑脸之中,在谦恭的微笑中等待赏识,在巧妙的周旋中获得提拔。因而这里是处长、局长,甚至省长、书记的摇篮,是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熔炉,出得炉来都是好钢铁,出不得炉来便是废铁了。比如庄洪生的秘书何敬贤就暂时栖身在这里,他是一条等待跳跃龙门的金色鲤鱼。
干部大院大片的楼群,显示出新颖的时代色彩。这些改革开放年代矗起的现代化高楼,隐没在葱葱郁郁的水杉、松树、梧桐树林y之中。环境幽静,道路齐整。那些拔地而起的新型住宅楼占大院的半壁江山。这些楼式样美观,设计合理。楼外整齐一致,楼内千差万别。比如科长、处长与局长的套型就不一样,副处与正处、正厅与副厅套型又不同。甚至关键厅局与冷僻厅局,虽然在形式上都是一级厅局,但居住条件上的差别却非常大。要了解当代官场的真实面目,只要设法钻进这些不同的套型之中,对这里的主人进行全方位的观察,定令你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可惜一般的人们只能在报纸、电视或者会场、办公室观察我们的官员。只有一二亲朋好友、亲信走卒才能涉足其中观察奥妙。或者检察院、反贪局的同志出于工作需要依法搜查,才能看到某些豪华套房里的秘密,不过这时候主人已经离牢房不远了。我们的秦东方副局长就住在这样的楼群中,不过他住的不是副局级的套房,而是副处级的套房。
干部新村后院濒临太阳湖畔,是景色最优美的地方。接领导上班的小轿车从省委大院的后门轻轻滑过岗哨就停在一溜别墅的面前,有时不用坐车,领导们沿着垂柳夹道的水泥路,呼吸着清晨的新鲜空气像游山逛水那样慢慢散步,从一个湖光山色的山水境界来到一个鸟啭莺鸣林木森森的绿y世界。这只是场景的转换。当然那里的人们对于天天所见的大自然旖旎风光已是熟视无睹了,就有如久居鲍鱼之肆不觉其臭的效果是一样的,那么久居仙林美苑也就不觉其美了。他们对于大院内官场的风云诡谲似乎更加关切。
沿湖滨大道的别墅式新型住宅是一幢幢独门独院,铁制的镂空雕花栏杆围绕着一幢幢二层小楼,楼群的出口处有卫士和传达室,保证这别墅主人的安全和环境的宁静。这里住的都是a省首长级的人物。九幢别墅楼依次排开,按编号就知道职务的高低。等级宣示着礼遇,礼遇意味着秩序,“礼崩乐坏”便意味着纲常的堕落和秩序的紊乱。
这里近观可见一池碧波,举目可眺衔水的远山。那是陵州市有名的五莲山,五座山峰远近参差,错落有致,环抱着数十座大小的寺庙,组成佛国世界的绮丽风光。那里自成体系。政教分离的佛国世界,都归一个叫智仁的大法师管理,当地五莲山管理处无缘c手,大和尚是全国政协委员,在全国、省、市都有着佛教界的尊贵头衔,其级别甚至还高于陵州市市长。隐落在五莲山主峰——金莲峰半山腰的蓊蓊郁郁丛林中的金莲寺,明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这是佛国世界的最高层次,其他一些绿色瓦、黑色瓦的寺庙、禅院都统属这个黄瓦世界的管辖。佛界是没有等级的,但佛界也有秩序,这秩序就是由觉悟者来引导管理那些等待觉悟或者没有觉悟的人。这些人前者被称为沙弥、比丘、居士,后者被称为众生、俗人,众生、俗人是要被觉悟者超度的。秋风轻起,远处九层佛光塔上摇摆的风铃声,随风飘来,仿佛天国的钟声,使人产生许多美妙的遐想。
庄洪生秘书长就生活在这个凡尘和佛国一水之隔的别墅区,因而他也沾了许多佛国出世之气。尤其在经过官场沉浮的历练后,他和他的夫人、郊区的区委书记兼区长,李惠敏女士都意识到在年龄已不允许再在官界追逐一个更高的层次后,就把兴趣转向佛国,在心灵世界里追求上一个高的层次,以求灵魂的宁静。他们的住宅是东方式的绿色琉璃瓦,屋顶带点飞檐翘角。r白色墙体,塑钢门窗,又是最现代的装潢格调。门前鹅卵石铺的花径,通向屋后一片幽幽竹篁显得很有诗情画意。这种中西合璧式的建筑设计,使这幢小楼与其他西洋式风格别墅相比别具一格。显然这楼是精心设计的,这是庄秘书长使用他主管这别墅群开发的特权,单独与建筑公司策划的结果。大院的干部称为7号楼,因为他在省府领导中排在第七位,办公厅的同志有时就称他为7号,或者干脆叫老七。
星期天的上午,宋瑞诚骑着自行车来到干部新村。他是特意拜访新任副局长兼“扫黄”办主任秦东方的。几经周折,问了几个人他才找到秦东方的家。
在一幢公寓楼前,他揿响了49幢501室的门铃。秦东方的夫人华敏主任热情地为宋瑞诚开了门。华主任时任省纪律检查委员会第四监察室副主任,是一位豪爽、干练的女同志,祖籍山东。
“啊,欢迎,欢迎,听东方说,你今天要来,快屋里坐。”秦夫人热情地说。
“东方,你快出来,来客人啦,这鱼我来做,你来接待客人。”
随着秦夫人热情的招呼声,秦东方系着炒菜的围裙迎了出来。
宋瑞诚是不客气的,他接到秦东方邀请,就打算利用机会,与这位顶头上司,好好地交换意见,坦率谈谈自己的看法。他不习惯上门带礼物,这次登门拜访,却特地在省府宿舍门口的花店里买了一束鲜花。他把黄、白两色的菊花,顺手c到秦东方家的花瓶中。秦东方夫妇热情招呼他,他心中却在犯嘀咕,这位前任副秘书长家的房子,是如此简陋狭小。这使他感到吃惊。
他开始好奇地打量这个只有五十多平方米的一套房屋,两间朝南的房间也只有十四平方米,中间的客厅顶多十平方米,朝北的,一间作为饭厅只有十平方米。厨房、卫生间各有六平方米。他不相信这是一个副厅级干部的住房。他心中犯嘀咕,这秦局长的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