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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品:扫黄打非风云录

    作者:陆幸生

    内容简介:

    扫黄打非的利剑劈开层层黑幕:形形色色的非法出版案件,五花八门的钱权交易行为,匪夷所思的官商勾结内幕,荡气回肠的正邪交锋记录,——本书抽丝剥茧——予以详尽披露。省政府副秘书长秦东方出任省出版印刷局副局长,收编局机关富余人员组建扫黄打非稽查队查处多起非法出版大案,全方位揭露了新旧体制交替时期官商勾结、权钱交易、权色交易,内蠹外盗联手攫取国家出版资源的黑幕。通过正义与邪恶的交锋,塑造了一批乌合之众,深刻地反映了他们在社会变革时期升降沉浮的命运。……

    正文

    第一章 秦东方上任

    a省出版印刷局副局长秦东方,长着一米八五的大个子,致使他坐在轿车内像大虾米那样蜷缩着,这种姿势让他感觉着实不太舒服。轿车徐徐开进印刷局小院,在那幢六层小白楼前缓缓停了下来。他吃力地低着头,先跨出左脚,再跨出右脚,终于迈出了黑色奥迪车。

    这辆车比起局长杨敢之的车略显陈旧,显然是杨局长原来的专车。杨局长换了那辆崭新的德国进口原装6缸26车,这辆20理所当然就给了新到任的副局长秦东方。今天他将在省委组织部、宣传部的两名处长的陪同下前来履新,本来组织部说好是文汉雄副部长陪他前来的,当然还有宣传部的一名副部长一起来,以示对他任职的重视。但是事到临头,两位副部长都要参加省委召开的一个紧急会议,只能由两名处长陪他前来了,这使他感到上面对他的任职似乎不太重视,于是就有着被逐出宫廷的失落感。

    他其实对到这个新单位来任职是看重的。早晨起来特地刮了脸并请夫人华敏用吹风机将他原来一丝不苟的背头又吹了一遍,打上了少许摩丝,使头发稀疏的包头上又呈现出一丝丝状如面条样的纹路。这样使同志们看到自己,很有派头、很有风度、也就很有领导干部的模样了。因为他实在太了解作为领导对自己出现在公众面前形象的重要性,尤其是出现在电视镜头中就不能有丝毫的瑕疵。因为这瑕疵,可能会影响到他在上级领导心目中的印象,就完全有可能影响到自己的升迁。他把眼前的镜子当成了电视屏幕了。他对着镜子满意地笑了。

    华敏一边帮他系着领带,一边打趣着说:“东方,你昨晚喝多了,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样子怪吓人的,夜里还磨牙,像咒骂什么人呢。今天这神态倒像是一个新郎官,简直让人耳目一新,光鲜照人。”

    他心里“格登”一下,脸上却显得漫不经心的样子,淡淡地反问了一句说:“是吗?”

    “嗯。”华敏漫应了一声。

    秦东方敏感地问:“我说了些什么?没说什么出格的话吧?”

    “瞧你那紧张的样子,在家里就是说句出格的话,我还能将你卖了不成?再说你也没说什么呀!只是笑得怕人,一阵接一阵像是在哭!”

    “都是陈宏平那痞子作怪。”

    “庄洪生没来?”

    “他说要来的,临了他又不来了,说是要接待中央来的一位老同志,委托陈宏平那厮多敬我几杯,那厮一杯接一杯敬,这不,就将我灌倒了。”说这话时,他眼前浮现出陈宏平那张俗不可耐的脸。

    说实话,他心中瞧不起这个靠父亲和老岳父的背景,进入政治舞台,又有点随心所欲,完全无所顾忌的纨绔子弟。于是对着镜子里的华敏不屑地挥了挥手,像是赶走眼前苍蝇一样说道:“把我那套皮尔卡丹西服和华伦天奴皮鞋拿出来,今天我要穿得风风光光地去上班。”

    “嗯,不要太招摇了,听说出版印刷系统美女不少?”华敏笑着斜了他一眼,那样子是亲昵的,因为在她心目中,丈夫是循规蹈矩的,借他十个胆,他也不敢在外面拈花惹草,别看他那仙鹤似的大块头,相貌堂堂,仪表出众。其实内心是胆小如鼠的,在官场他兢兢业业,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靠任何背景,靠着自己的勤勉智慧一步一步熬到了副厅级的省政府副秘书长,仕途就像钟表停摆了似的,不再向前了。她知道丈夫虽然外表文弱,那张瘦长的脸上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那双嵌在眼眶中的杏仁眼就仿佛静如秋水,波澜不惊的样子,使人看不清眼睛中流淌的神态。就显得喜怒哀乐从不溢于言表,一副城府很深的样子。其实他内心深处是极为功利的。这功利掀起的波浪,有时也会像火山爆发那样喷薄而出。比如一向不怎么喝酒的东方昨天晚上就被研究室的那帮鬼灌醉了,迷糊中不经意地借着酒醉发了几句牢s,不外乎是自己其实是被排挤才去了印刷局的云云。

    后来他几乎是被驾驶员小张架着回来的,当他踉踉跄跄像是武松上了景阳冈那样跌坐在沙发上,忽然接连发出一阵饮泣,他哭了,哭得很伤心,那哭声使她毛骨悚然,一阵接一阵仿佛自己难以控制似的。哭过之后又是一阵狂笑。接着一阵呕吐,吐得满地狼藉,酒腥一屋,才如释重负似的去洗手间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澡,上床沉沉睡去。

    她知道他内心痛苦极了,但他不说。她希望他能和她倾吐一番。可他不,他守口如瓶,就是对老婆也从不议论单位的事,只是偶尔在只言片语中流露出他对某人的不满。他像是一条被猎手s伤的巨m那样,自己孤独地躲进心里那冰冷的峡谷,用舌头舔着自己的伤口。

    她服侍他洗了一个澡,将他的头发梳理整齐,他就沉沉地睡死了过去。在梦中她听到他咬牙切齿的磨牙声。她知道他对这次平级调动很无奈,像是一只斗败的j被逐出了圈子,从顶楼被赶到了楼下的大院子里。准备在另一个圈子,再进行一场角力。如今的官场什么时候变成了角斗场了呢?而且全无规矩,缺少游戏规则,就带有长官们很大的随意性了。今早起床后的精心梳洗打扮就是为了塑造一个崭新的形象,进入一个全新的、完全陌生的环境,使停滞的事业重新开始。

    华敏转身从壁橱内拿出熨烫得挺括一新的那套皮尔卡丹西服,帮他穿上。她给了秦东方一个亲切的只有他们夫妻之间才能体会的眼神,说道:“东方,你今天很神气,倒像年轻了十岁。”

    她将丈夫常用的那只咖啡色牛皮公文包递到他的手中,她知道那包内其实并没有公文,只是一张组织关系的介绍信,和一只真空玲珑玻璃杯、一部摩托罗拉小手机。

    秦东方像往常一样在七点四十五分就来到了政府机关宿舍楼的楼下,等候他在副秘书长任上乘坐了四年的那辆银灰色丰田皇冠轿车。然而,他的坐车没来,来的是出版印刷局的黑色奥迪,还迟到了十分钟,这使一向像钟表那样守时的秦东方多少有点不愉快。这点小小的误差反倒提醒了他,使他想到如今他是新任出版印刷局的副局长,再也不是省政府的副秘书长了。

    当然秦东方脸上还是很淡然的样子。因为他深深地知道长官骑马,士兵走路,这是在井冈山时期就形成的传统,官场只能按等级分配坐骑,随着物质生活的提高,这坐骑也由马换为吉普车、小轿车了。

    他想起他在任省政府副秘书长时也是这样,坐的是省政府秘书长庄洪生换下的那辆银灰色的皇冠。不过那辆旧皇冠,虽然跑了近10万公里,由于保养得好还有八成新的样儿,车体线条流畅,车身宽大,车子行驶起来平稳而无声。他内心是极喜欢这辆车的,那种车型现在的丰田公司已不再生产,但是行驶在宽阔的公路上,倒也显得很别致,再加上那是省府的小号牌车,无论行驶到哪里警察总是彬彬有礼地表示敬意,尤其是开进省府大院的那一刻,门口的武警还要敬礼,这不是所有坐小车的人都能够享受的礼遇。有几次驾驶员不慎违章,警察也只是态度和蔼地提醒驾驶员同志要注意首长的安全,然后敬礼、放行。这首长两字听起来真他妈舒服,一般来说,这是他们称呼来视察的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专用名词。这种特殊的礼遇使他的感觉很好,因此他对那辆车十分钟爱。这就像是一幅赏心悦目的风景画,画中挺拔着一棵棵高大的松树,中间一条洒满阳光的小路逶迤着通向远方,画面腾现出金色的辉煌;就像是一首大气磅礴的交响曲,这曲子旋律铿锵,基调昂扬地由低音向高音升调,终于达到某种至高至美的境界,使人欢快奋发。尽管这画、这曲也许有了年头,但出自宫廷、官场是毫无疑问的。那是人生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然而,这道风景线由于他的平级调动,随着皇冠车的消失而变得十分遥远而暗淡。

    拿破仑说过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显然不想当大官的干部绝对不是好干部,那会使人得过且过。以某种看破红尘似的恬淡和随意,对待工作、事业及其他,就很难作出突出的成绩。他怕遇见这种老油条似的下级,他自己绝不是这种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角。对每一项工作他都是极其认真的,可以说是一丝不苟的。只是这工作如果涉及到有政治背景的权势人物,他才会变得小心谨慎起来。他不能容忍哪怕有一丝一毫的疏忽,而影响他心目中的事业。尽管时下人们不屑地称之为仕途。既然进入了仕途,就要向一个一个台阶冲刺,与其让那些贪官污吏窃居高位,还不如我等良善正直之辈担当重任,为群众干些好事,谋点福利。他心中一直是这么想的。

    而眼下从车子开进这个置身于机关大杂院一角的出版印刷局起,他心中就会涌起一种莫名的烦恼,这里缺少大官场的宁静、安谧、肃穆、庄严,即使勾心斗角,相互倾轧,也是在彬彬有礼、水波不兴的外表下进行。而小官场的气氛就有点压抑、嘈杂,人们显得心烦气躁,个个野心勃勃似的,缺少风度和涵养。总之,一切显得粗犷、直白,甚至有点迫不及待,猴急巴巴丧心病狂似的,使人瞧不起。

    想到这里,他心情有点沮丧,像是一只被单独豢养的高级金丝猴,被放逐到乱哄哄的猴山中那样,今后也只能入乡随俗去抢食、捉蚤、抓痒痒,显出一副穷凶极恶的俗相来。

    秦东方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因出身寒微,迈步官场,如履薄冰,小心谨慎。违规越矩的事,出格出头的事,暗藏风险的事,他是绝对不愿尝试的,因而使人感觉他似乎城府很深,难以接近。其实那都是缘于他那兢兢业业,一步一个脚印的人生之旅,得益于风诡云谲的官场历练。他,一个建筑工人的儿子,没有丝毫的政治背景,完全靠自己的勤奋、刻苦和为人处事的小心谨慎。他能在四十五岁的年龄,混到副厅级的位置着实不易,因而对这千辛万苦换来的优越位置就格外珍惜,其潜意识当中当然有着光宗耀祖的念头。就如同古代士人那种十年寒窗苦读中隐藏着的“学而优则仕”的念头一样,潜台词就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的欲望,这些欲望直白了不太光彩,但联系当今官场实际及潜在游戏规则却也是合乎情理的。

    钻出这沉闷的奥迪车,秦东方长长地吸了一口车外清新的空气,仿佛从窄小的牢笼里解放出来。他下意识地用细长的手指梳了梳原本整洁、一丝不乱的背头,整一整笔挺西服上的红色领带,夹一夹胳膊下咖啡色牛皮公文包。刚刚从省府副秘书长任上调任出版局副局长,他在作风上还保留着大机关里的派头,工作上有板有眼,讲究程序、等级,衣着光鲜得体,讲究品牌款式,表面上喜怒哀乐不形于色,讲话沉着稳健,条理清晰,滴水不漏。迎着上班族公务员谦恭的笑脸,他的脸上不断地微笑,不断地点头,与熟悉或者不熟悉的部下笑脸相迎。这微笑从一楼一直洒到五楼,颔首点头从大院门口的门卫点到楼上的同事们。他感到暗自好笑,他就这么带着神秘的微笑打开了自己办公室的门。

    秋日的阳光,温暖中透着几丝沁人肺腑的凉意,均匀地洒在出版印刷局副局长的办公室里。这办公室不如省府副秘书长的公办室宽大气派,那是省府大院二号楼三楼朝北的一个房间,宽大的大班桌,舒适的牛皮转椅,红色的地毯,墨绿色的棕榈树,正面墙上的组合书橱,都显示了大机关的气派。那里光线明亮,环境幽静。那里的工作人员走路蹑手蹑脚,说话细声细气,人人都显得十分有教养的样子。使这座古典园林式的省委、省政府大院,除了偶尔响起清脆的轿车喇叭声,就是树林中的鸟鸣。在森森古木的密林间矗立着一幢幢中西合璧的有着琉璃瓦大屋顶、黄色耐火砖墙面的办公楼,这是典型的民国建筑风格。省委大院俨然是一个汇名花佳木、集名胜古迹于一体的大园林。园林中的古色古香花墙又隔出一个个机关小院。不像这出版印刷局的嘈杂和人来人往,间或还有一两个被行政处罚没收了非法出版物的人物在那儿肆无忌惮地叫骂。

    这座被称为机关西大院的院子挤着十多个厅局七八幢楼房,缺少统一的风格。建筑式样有民国的小洋楼,有大跃进、“文革”年代的筒子楼,也有格调新颖的新式楼房,简直就是大杂烩。这种大杂烩似的建筑群被分割在几个小院中。有的独居一院自成体系,有的混在一楼,各有楼层。比如这出版印刷局机关小院就由两组建筑组合而成,一组为四四方方如火柴盒般的办公楼,那是“文革”时的建筑,毫无特色;一组为原法国领事馆的巴洛克式的小洋楼,现在为印刷局老干部活动室。

    走进办公室,秦东方放下公文包,先在自己的水杯中泡一杯浓浓的人参茶,然后翻阅当天的文件和报纸。差不多八点一刻,省委组织部、宣传部的两位处长笑嘻嘻地推开他办公室的门,抱歉地说,文汉雄部长和钟文明部长要参加一个紧急会议,不能来陪他去见杨局长了。他点头微笑表示知道了,昨晚在给他送行的酒筵上庄秘书长的铁杆哥们儿陈宏平处长已和他说了。他表示不介意,脸上显出一副很无所谓的表情。然后请两位处长坐。两位处长谦恭地表示,秦局长太客气。然后就带着他去了杨局长的办公室。

    省出版印刷局杨敢之局长五短身材,圆圆脸,大眼睛,双目炯炯有神,人中长而直,双唇厚而阔。他热情地伸出手,一一和组织部、宣传部来的两位处长亲切相握,然后用双手和秦东方紧紧相握,使得秦东方也不得不将右手拍在他的左手背上表示了一下亲切和友好的气氛。

    杨敢之豪爽地咧开大嘴一笑:“东方秘书长下派我局,是强化我党组领导,杨某求之不得,我五十八岁了,还有两年退休,我猜想省委如此安排,一定事出有因,出于我出版印刷业管理局新老交替的需要。东方你好好干,到时我一定让贤,一定让贤。”说完又抽出左手有力地拍打着秦东方厚实的肩膀,仿佛想使秦东方感觉到他的真诚。这套官场见怪不怪的礼节程式,终于在杨、秦两位正副局长面带的微笑中演绎完毕。两名处长如释重负,仿佛像是两名解差,将武松送到了沧州府,就要打道回府完差了。

    杨敢之笑着说:“别走,别走。”他转身出了门,打开对面的办公室,变戏法似的从中提出两盒高档碧螺春,笑着说,“送给两位,尝尝鲜,这是新茶,这是新茶。”两位处长含笑而去。而秦东方不经意地用眼角的余光一瞥,顿觉眼前豁然一亮,发现那间办公室其实只是杨敢之的一间私人礼品小仓库:里面堆着高档烟酒、茶叶、精致的工艺礼品,满满的一屋子。

    就在这一天,由一把手局长老杨领着秦东方与党组成员见了面。局领导的脸上都漾着微笑。这微笑如同司空见惯的城市灰色天空,由于大气的污染而猜不出y晴晦明,那是官场的礼节,平和的微笑下掩盖着各自“扑扑”跳动的心脏,这心脏或是勃勃野心,或是耿耿雄心,或是恢恢贪心……总之,喜怒哀乐均由微笑替代。官场随处可见一张张微笑着的面具。

    “哈哈——秦副局长是从领导身边来的,是智囊下放我局,暂时的,暂时的,锻炼一下而已,镀镀金,而后另有高就。”杨局长打着哈哈说道。

    “哪里,哪里,我是出版印刷业管理战线上的新兵,还请各位前辈多多关照。”秦东方谦虚地说。

    “出版印刷业管理没什么难的,一段时间熟悉熟悉,自然就会进入角色。”管印刷书刊发行还兼着省图书发行总公司董事长的钱无忌副局长说。

    “老秦来了正好,我分管印刷、报刊、扫黄、执法,正感力不从心,你年轻,有朝气,我看‘扫黄打非’办就由老秦分管吧!”满头银发的黄鸣翱副局长说。

    “由老秦分管好呀,与省委、省政府领导熟,多争取点‘扫黄打非’经费,为我出版印刷业保驾护航。”分管出版社、印刷器材的袁良才副局长说。

    分管党务、纪检、监察的赵老,只是象征性地和他点头笑笑,然后与他握了握手什么也没说。

    “今天党组成员都到齐了,我们就开一个党组会吧。顺便把党组的分工研究一下,老秦来了,虽然是暂时的,也要分摊工作给他管。”老杨看似随意地说。虽然是党组在开会,其实是老杨一个人唱独角戏,题目也只有一个,就是秦东方的分工问题。老杨提议由老秦分管“扫黄打非”办公室。党组其他成员一附议,党组也就形成了集体决议。

    党组会散了,老杨把老秦邀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很客气地为他泡茶。老秦说不用,用目光示意了一下手中的茶杯

    ,茶杯中飘着一片一片白色的人参片。老杨掩上门,向他介绍将由他分管的“扫黄打非”办公室的情况,作出一副倾心长谈的姿态。而秦东方此刻却有一些心不在焉,他看着杨局长面前那张漆得油光水滑的大办公桌出神。那平滑如镜面的桌上倒映出他那张棱角分明、狭长的丝瓜脸,那上面有几分凝重的沉思和几分痛苦的回忆。

    在省政府工作的日子里,秦东方和秘书长庄洪生的关系处得平平常常,谈不上亲密无间,也谈不上关系恶化。只能说平淡如水,君子之交而已。

    这当然也是秦东方本人的处事风格。他认为君子不党,不依附于某种势力,对谁都不即不离,保持正常的工作关系,靠本事和能力吃饭。他从内心中极看不起他的部下,那位长得粗粗壮壮,留着小平头的信息综合处处长陈宏平。陈宏平见到庄洪生就显出那种点头哈腰、唯唯诺诺的样子,而对他却有点显得不以为然,还偶有出言不逊的时候。这小子有恃无恐,当然是因为他的岳父是前任省委书记,而老书记又是庄洪生的官场领路人。老书记把庄洪生送上了秘书长的位置,又送进了省府领导层,老书记自然也把自己的女婿,推荐给了庄秘书长。陈宏平胸无点墨,所有的信息采集综合资料均由副处长及处员们编写,他只是在审校时签上一个歪歪扭扭的名字而已。难得由陈宏平自己动手编写信息,一则短短的信息错别字就出现三五个,语法不通,语句不顺之处甚多。经常是一张稿纸被秦东方画的红笔道道,等于重写。几次下来,陈宏平口出怨言,背后在信息处拍桌子大骂:“格狗日的秦东方,j巴样,会写几句官样文章就s得摆显,改老子的文章,没有我家稽老头,哪有他的今天!他别自以为得意想算计我,没门!看看到底谁待的时间长。”这话又传到秦东方耳中,他只当没听到,他知道这瘟神是得罪不起的。这小子在机关不用谨小慎微,察言观色,完全是家庭背景的优越性带来的肆无忌惮,就像是一棵根基很深的树是不怕八面来风的。所以这家伙竟然能够下海开公司干了四年后,又重返保留了四年之久的处长位置,显然与秘书长的关系非同一般。最近机关又传言他要当办公厅副主任,大有取代秦东方的势头。秦东方曾问过庄秘书长,庄秘书长不置可否,他也就不好再深问了。对这位桀骜不驯的部下,他也只能忍气吞声,因为他听说这小子对庄秘书长也常常口出狂言,说什么庄洪生这老东西不是玩意儿,对不起他等等。对这句话的含意,他不想深究,也不敢深究,只当这个狂妄的家伙放了一个臭p,使周围的环境小小地污染了一下,是无碍大局的。既是放p,就不用管他了。他这么默默地想。他对陈宏平的看法也只是埋在了心里,绝不写在脸上。对陈宏平他反而更客气了,有点敬鬼神而远之的味道,心中难免不抱怨:“省府大院竟出这种人物,简直他妈的一尊瘟神进了城隍庙。庄秘书长竟能容忍这样的人物混迹在省政府办公厅,简直是耻辱。”他摇了摇头。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是省府大院内部电话的分机。

    秦东方拿起话筒,电话里传来了一个浑厚的男人的声音,这声音中气很足,清晰的普通话中夹着南方省份的口音,口气亲切。他一听就知道这是对面靠南的大办公室庄秘书长打来的电话。这庄秘书长平时找他都是请秘书小何跑来通知,凑巧小何不在,也是他亲自打电话来,但口气却是冷冷的,公事公办的。今天怎么啦,这么客气?

    “喂,是小秦吗?我是庄洪生呀,你如果没有什么事,请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吧,我有事找你商量。”

    “好吧,庄秘书长,我马上就过来。”秦东方恭敬地回答,脑中却在飞快地盘旋着,什么事直接吩咐不就行了,还要找我商量,这可不是庄秘书长的风格。老庄,我还不了解,他在省府大院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平时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没有半点笑容,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当然见了省委、省政府领导他还是笑容可掬的。秦东方长得高大瘦削,穿着西装,风度翩翩。庄秘书长个头矮小,皮肤黝黑,只是圆脸上架着那副近视眼镜说明他曾经受过高等教育。他秋季喜穿夹克衫,虽衣着齐整,全是名牌,但它那圆滚滚的矮小身材,使人感觉像是一个乡镇企业的老板,不像是大机关的秘书长。因此,在公开场合露面,庄秘书长极不情愿与秦副秘书长同时出现。因为这使他相形见绌,秦副秘书长反而更像首长。有几次他们一起到一个县里检查工作,下面县委的领导竟把秦东方当成了秘书长,把庄秘书长当成他的驾驶员,使老庄心中颇为不快。在省政府机关庄秘书长抓全面工作,基本是大权独揽,小权也不分散。办公厅、研究室是两个独立的工作单位由他秦东方分管,但是他连批一两茶叶的权力都没有。有一次办公厅、研究室团支部联合举办国庆联欢晚会。秦东方批了2000元钱去筹办晚会的奖品、水果、茶叶。到了财务室硬是拿不到钱,最后还是由庄秘书长说了算数。这次庄秘书长一反常态地客气,又使秦东方感到有点纳闷,他好像是有了几分不祥的预感。

    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跨过铺着红地毯的走廊,迈进了庄秘书长的办公室。

    庄洪生的办公室是一个三套间的大办公室。第一间是秘书小何的办公室,小何见秦东方进门,忙从文件堆中站起来笑着打招呼。“秦秘书长来了,庄秘书长正在办公室等你。”

    在秦东方看来,小何脸上的笑容有点神秘,鬼兮鬼兮的。

    这时,庄秘书长满脸堆笑从里间快步迈出来。他左手拉着秦东方的手,右手拍着秦东方的肩,很亲切地说:“东方啊,我们聊聊,有些事想征求征求你的意见。”

    秦东方随着他敦实的步子迈进了里面的大办公室。秋天温暖的阳光s进这里外两间宽大的办公室,外间是办公用的,里间是卧室和盥洗间,那是领导中午休息和晚上加班后睡觉的地方。办公室铺着深色地毯,正面墙上安装着满壁的木质书橱。橱内放着一排排精装本图书,图书前是一溜秘书长出访各国带回来的小礼品、工艺品。大班桌后面有一张转动着的大班椅,办公桌左侧c着党旗和国旗,右侧则安放着阔叶常绿植物。庄秘书长关上办公室的门,把秦东方向沙发里让。看着庄秘书长洗茶杯、放茶叶的殷勤样子,秦东方心中想,这些事本应当是秘书干的,而且我也不是外人,庄秘书长一反常态的热情,这使他有点消受不起。同事之间,正副职之间干吗这么客气呢?他感到有点不可思议。为了理一理自己思想中的头绪,秦东方欣赏着庄秘书长办公室北面、南面墙上挂着的字画。靠沙发的墙上挂着的红木镜框中镶嵌着的是一幅水墨淋漓的梅花图。红梅老枝遒干斜挂在六尺宣纸上,这倒挂的梅,谐音“倒霉”是不是有点不吉利,这意念一晃而过,他没敢往深处想。再看枝干画得笔墨有点枯涩,主要是笔意不连贯,显得稚拙,虽是临摹画梅名家王成喜的作品,最多得了一个形似而已,那密密匝匝的红色梅花,点得艳丽而缺少疏密层次。秦东方心中很不以为然,再看名章落款果然是朱文小篆的“惠敏”两字,原来这是秘书长夫人李惠敏的大作。而题字却是陵州市著名书法家、省电视台台长凌志雄所题:“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洪生秘书长雅嘱,惠敏区长大方家画梅,志雄题于甲戌年立秋。”

    庄洪生看他对墙上的字画感兴趣,脸上顿时显得快乐起来,他亲切地拍着秦东方的肩膀说:“老弟,这画,这字如何?”

    “嗯,不错,嫂子这梅花比过去画得成熟多了,有大家风范,不愧为陵州才女呀!”秦东方言不由衷带点讨好的意味说。

    “嗯,惠敏是正式拜香港东方书画院院长东方道宽先生为师的,准备苦练十载,这样我们退休后也有个精神寄托。哎!老了,不如你们年轻人呢。东方呀,你年轻有为,后来居上呀!”庄洪生用手梳理了一下夹花的头发,若有所思地说。

    “哪里,哪里,在省政府您是老前辈,过去得您教导不少,今后还望庄秘书长多提携,我一定当好助手。”秦东方谦虚地说。

    秦东方心中清楚,他所说的“惠敏”,是他的夫人李惠敏,时任陵州市郊区区委书记兼区长,人称陵州女强人。郊区是陵州市最大的区,与北市区分割陵州南北两条主要干道。这几年郊区政绩显著,道路改造,兴建居民小区,开发城郊市民广场都很有成效,尽管郊区的企业、居民苦不堪言,被集资款弄得怨声载道,银行贷款也高达数10亿元。但是李惠敏的声誉却如日中天,那是用金钱开发的项目所累积的。而这位铁腕女强人,听说最近正忙于著书立说,在编一本《养生精华》的书,她还雅好书画,经常参加书画家的笔会,与凌志雄、东方道宽两位书画家来往密切,常在一起切磋技艺。自称香港书画家的东方书画院院长、书画鉴赏家的东方道宽正帮她在他所创办的香港。大中华出版公司出一本《慧敏居士画梅集》,这慧敏居士自是李惠敏拜陵州五莲山金莲寺方丈智仁法师取的法号。

    “看来,秦秘书长对书画也有研究的,赶明儿叫惠敏给你也画一幅。”

    秦东方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脚步不由自主地移到了正面墙上挂的条幅面前。庄洪生紧随着秦东方的脚步跟在身后。也许他觉得他那矮胖的身躯随着秦东方仙风道骨般的身影移动太掉价,他转身回到大班桌后面,把自己拥进了大转椅中,打开茶杯盖吹了吹上好的碧螺春茶叶,呷上一口,慢慢地品着茶叶的香味,心中打着怎么与秦东方谈话的腹稿。

    映入秦东方眼帘的是一幅清秀飘逸带点禅佛出世意境的条幅:事能知足心常惬,人到无求品自高,智仁书弘一法师佛音转赠庄子洪生先生雅正。

    “东方,这是智仁大师的手笔,至理名言呀,我已混迹官场数十年,船到码头,车到站啰,最多明年就要退隐林泉,颐养天年了。世俗的名利权位,对我们这些年届花甲的老人来说已没有兴趣了。名缰利索束缚心性呀。我准备到时间就下,摆脱这利欲熏心的名利场,养鸟种花,写字画画,修身养性。你看,我和惠敏都有这个准备了。”

    秦东方感觉到庄洪生这句话中带有虚伪的表白,摸不透他话中的含意。他沉默着,坐在秘书长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中,呷了一口香茶。茶杯中冒出的热气蒙在他的近视眼镜上。他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对面的庄秘书长。庄秘书长的脸上一片模糊,好像在雾中,雾中有一个人在说话,声音瓮声瓮气,仿佛是裹着一块湿布,显得十分遥远而陌生。

    庄洪生自顾自地说:“小秦啊,你来省府机关已十年了,从科长干到处长,从处长到副秘书长,踏踏实实,兢兢业业,一步一个脚印,是我的好助手呀。”

    秦东方正要谦虚几句,却被庄洪生用手势制止住了。庄洪生继续说:“你对机关工作是很适应的,无论从组织能力、工作水平到文字水平、工作作风堪称一流,有口皆碑呀。只是对基层工作经验还比较缺乏,人往高处走,就要打好基础。因此,你这省府机关中的水就要向低处流。你缺少基层工作经验,而这是你再上一个台阶所必需的。党中央确定了干部队伍年轻化、革命化、知识化的方针,希望有更多的年轻人担当重任。你自己也表示过要到基层锻炼的意思。组织研究准备放你出去,到基层任职。”

    秦东方猜不透庄洪生的意思,此刻他眼镜片上的雾气已化开,可以清楚地看到厚厚镜片后面庄洪生的瞳仁正灼灼生光地盯视着他。他心中一时惶恐竟也无言以答。这消息太突然,不知是祸是福。下基层锻炼是下到哪里,是临时挂职还是工作调动,心中一片疑惑。他恍惚中记得,那是年初他和庄洪生去双山市陪省长视察时,接风酒宴之后,市委书记朱寿强安排他们去洗桑拿浴。在热浪翻滚的浴池中,他们有点醉眼蒙眬,也有点雾眼蒙眬,双方都有点看不清对方赤ll的身体。他随意说了一句,希望组织上安排他去一个地级市当市委书记。他心目中是希望去a省最富的临江市,那里紧靠长江边,离省城近,希望秘书长在省长办公会上提一提。说随意却不尽然,只不过是潜意识中自然的流露,因为那天他喝了不少酒,酒后思维就比较活跃,一活跃就要突破深藏的城府脱口而出了。他一直在盘算着今年庄秘书长五十八岁啦,还有两年快退休,自己干副秘书长快四年,能否顶替秘书长上一个台阶,也就是后两年的事,于是潜意识中有点拿话来试探庄秘书长的意思,于是这意思就借着酒劲流露了出来。

    池水没到颈项,双手扯着毛巾在擦背的庄洪生不置可否地说:“小秦,你当副秘书长时间不长,要安心工作,到哪里工作,组织上会考虑,一个人不要想得太多,否则会患得患失,是不利于进步的。”这话说得秦东方有点脸红,但是因为晚上喝了不少酒,加上在这雾气萦绕的热水池中一泡,脸色原本就很红润,所以戴着近视眼镜的庄秘书长根本不知道是这脸红还是那脸红。环境气氛恰到好处地掩饰了秦秘书长脸上的尴尬,他也就顺势用双手拿住毛巾把浑身上下胡乱擦抹起来,双方一时无言。

    庄洪生水淋淋地从大浴池中爬出来,赤条条地摊开四肢,在擦背的躺椅上听凭一名熟练的扬州来的擦澡工,为他周到地擦背、推拿、掐脚,再也不理睬秦东方。秦东方心中酸溜溜的,不好再说,就再也没提起下基层的事。

    等秦东方从桑拿浴室擦完背出来,穿着休闲桑拿绸衫裤的朱寿强迎出来殷勤地说:“秦秘书长,洗得如何?去不去按摩间按摩按摩?庄秘书长已先去了。我们这富豪桑拿休闲中心,新来了几位广州姑娘,指法一流,泰式、港式、中式按摩均很熟练,你去试一试?”

    秦东方心情不好,再加上他不好此道,于是不耐烦地说:“不去了,不去了,我去休息间躺躺。”他一个人去了幽暗的休息间,那里正放着一部美国枪战片。他喝了一杯茶,吃了几片西瓜,在那里闭目养神。大约过了一个半小时,庄秘书长才满面红光青春焕发地由一位身穿白色尼龙低胸、窄裤紧身衣,显得玲珑凸透的妙龄少女陪伴着走出来。

    少女脸上漾着灿烂的微笑,甜甜地对秘书长说:“首长,感觉如何?”

    “不错,不错,按摩得很有水平,你是几号?”

    “我是五号。以后再来,您就点五号,我就为您服务。”

    庄秘书长优雅地挥了挥手,小姐知趣地退下去。

    朱寿强讨好地为庄秘书长披上毛巾,低声问庄洪生:“这小姐长得蛮水灵,她叫陈梦桃,是双山市人,前几年参加市选美,被评为第一名,后来去香港、泰国学按摩。你如果喜欢,下次来双山,再请她按摩。她在广州干了三年,听说在香港、泰国经过名师指点的。”

    “噢,噢,梦桃,这名字有意思。好!好!这小姑娘长得清秀,指法不错。我们坐机关的累了一天,来放松放松,我看也可以的嘛,只要不搞色情服务,按摩按摩,放松放松也不为过嘛。有些人就是左,其实是假道学。哪一个男人对长得漂亮的女人不感兴趣,简直就不是男人了。我在按摩间规规矩矩的,只是与小姐聊聊天,放松放松而已。来这里就是休闲的,按摩小姐就是要长得漂亮,弄个丑八怪来,那就倒胃口了。”庄洪生有点老滋老味地说。

    朱寿强只是频频点头说:“是,是,是。秘书长说得好,我最讨厌假道学。”他们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躺在沙发椅上闭目养神的秦东方,不约而同地发出“哈哈”的大笑声。他们就这么说说笑笑地来到了休息间。

    庄秘书长从泰式按摩间走出来,躺在休息间的长沙发上,请人做脚底按摩。那晚,一直弄到十二点才回宾馆休息。

    这一夜秦副秘书长未休息好,他失眠了。

    此刻,庄洪生重提往事,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苦涩,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庄洪生双手捂着茶杯把玩着说:“我们初步考虑,你去省出版印刷局当副局长,那是一个肥缺,属下管着出版社、印刷厂、书刊批销中心、物资公司,全是政府垄断经营的单位,个个赢利,到那儿工资收入也可翻一番。派你去主要的是考虑要加强那里班子的建设,掺进个把年轻的同志,有利于工作。”

    “听说,那儿的班子复杂得很。”秦东方说。

    “正因为班子复杂,才要充实德才兼备的年轻干部去,加强领导。杨敢之同志年龄大了,已不思进取了,思想还停留在计划经济时代,躺在垄断产品课本上吃现成饭,不注意开拓市场。去年机构改革,提出将出版局和印刷局分开,改为由他任省印刷企业管理局局长,他就不积极,结果没搞成。十五大确立了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改革目标,出版社、印刷厂、书店也要走向市场,下一步还要搞政事改革,政企分家,政府管理部门不再介入经济部门的工作,任务很繁重,再加上‘扫黄打非、打盗版’那一摊子事,充实调整出版印刷局的班子也就势在必行了。”

    庄洪生话头一转,说:“听说那个副局长什么来着,噢,钱副局长,钱无忌同志很有魄力的,他兼了书刊批销总公司董事长,年纪轻,你要和他搞好团结,形成印刷局党组内年轻的有朝气的力量。当然,长江后浪推前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