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昔有云梦
“诸位乃洞庭有头面的人物,不吝莅临,蓬荜生辉。皓明在此先谢过诸位。”
堂前那人年约三十,气度不凡,着一身樊青缀珠散花绸袍,坠玉流光。拱手顾视间,自有一股上位者的气魄。这人辈分不大,而席上各方大人物对其无半点不耐,显然其另有身份。
“钱堂主客气了,不知堂主因何要事,集会我们资,沅流域各庄?”
席上一名白发老者开口,这老者精神矍铄,鹤发红面,一双神目炯亮。此人名单颢穹,年过七十,曾历经巫乱,凭一手百步穿杨的神技,使翊翎庄屹立沅水中游。因其是上个时代活下来的老前辈,单庄主在沅水中游声望极高。
“单前辈在前,小子就舍去套辞了。此次集会,实有一件要事与洞庭诸位豪侠相商。”
钱堂主左右顾视,缓言道:“不知各位,可曾忘祖?”
话方出,堂上顿时炸开,在座诸人哪个不是一方之主,好歹有些定力,这下都失了格。
这小子本是钱家旁系,少年游学,才回洞庭没几年,却受重用。短短时间,摇身成为渔家五堂之一的无衣堂堂主,位居洞庭诸豪之上。
钱皓明才居堂主之位时,亲携厚礼访问各庄,摆足了礼数。各方见这小子年纪虽轻,却懂规矩,也就没为难他。这小子也有些手腕,没过多久,便坐稳了堂主的位子,对各位前辈亦还是以礼相待。
如今,这小子如此跋扈,诸豪哪还能忍得住?
“钱小子,你此言何意?这堂主之位坐腻了,无衣堂有资历的老人多得是,缺你一个不成?”
最先沉不住气的是个大汉,满面须髯,铜铃怒目,一对浓眉几乎长到一起。此人乃资水上阳庄之主——卫桐,人称一条眉,向来耿直,不弄心思。
面对诸豪的怒目,钱堂主却是进一步,再次发问:“敢问诸位,是洞庭人,还是,云梦人?”
堂上静寂片刻,各庄主愣了半晌。
“钱小子,你这是何意?”
“山海志言,楚地万顷,有江东,云梦二脉。我翻遍这本书,却并未找到洞庭之地,请诸位解惑。”
“洞庭旧时确有云梦之称,自巫乱之后,楚地大变,云梦大泽缩减大半,后改名洞庭。钱堂主少时负笈,想必对此不甚了解。”单老庄主抚须解释道。
“不错,古厘史有云,成康治时,楚人十万,八万出自云梦。如今,苍梧洞庭,应同属云梦后人。”又有人附和道。
“是啊,秦人扫平大周残治,平定这偌大中原,又降下镇法碑护佑楚地,实在是云梦之幸,楚人之福啊!不,该是偏居这小小一隅,苟延残喘,忍辱偷生的洞庭之福啊!只需依附在苍梧十县之侧,就足够我们世代于此安乐!”
钱堂主话锋一转,不敛半丝情感,却句句诛心。他微微佝起身来,想更清楚地看清诸豪的神情。
诸豪默然不语,神色各异,看这堂主的眼神很是复杂。
“楚地盛时,西至黔中巫郡,东至夏州海阳,北有汾泾之塞,皆入江东一脉,但纵化为一,尚不及一半南域,那偌大南域,唯我云梦一脉!”
“云梦后人,不该蜗居于这洞庭一隅,楚地巫脉,更不该在镇法碑下绝迹,遗失真传,泯然众人!”
钱皓明眼中似燃起一缕火苗,诸豪心内却掀起惊涛骇浪,这小子太过大胆!
“钱小子,你可知,你这是逆乱大罪!”
有人开腔,当即引起一众哗声,终于有人点破。钱皓明望向开腔那人,却无半分怒色。
“原来是泗水仇庄主,听闻最近泗水庄出了妖乱,祸害了人命。那妖孽好生了得,硬从仇庄主的重重布置中逃出生天。不知此事是否属实?”
“怎的又扯到我泗水庄?不过一只小妖,我已传书天墨城求援,这畜生还能翻出什么浪来?钱小子,莫转移话题!你可知,洞庭今日,来之不易。钱祖有先皇一诺——法不起楚地,治不入洞庭。凭你方才的那番大逆不道之辞,渔家家法便可治你!”
仇万刑直接站了起来,与无衣堂主对立。这仇万刑一副猛将之相,国字脸上怒目一瞪,鬓发皆张,常人与其对阵,始一见面便输去三分气势。后起之秀钱堂主倒不卑不亢,淡然以对。洞庭诸豪亦是蓄势待发,只待这小子怯下场来。局面一时剑拔弩张,怕是一点引信,这大堂都会爆。
“仇庄主切莫心急,我还听闻,那妖乱之时,泗水庄曾亮起神法明光,不知是也不是,仇庄主又作何解释?”
话语间,钱皓明淡定地把出腰间折扇,垂下眼帘,用食指轻敲扇骨,堂内紧张的氛围消弭于无形。
仇庄主额前滴下豆大的汗珠来,“黄毛小子,莫要信口开河!若我泗水庄与墨家明鬼一脉有牵连,何至于损失惨重?”
“那也说不准,也许明鬼余孽一直隐匿在泗水,事发紧急,明鬼一脉不得不出手。也许泗水庄暗地里与明鬼余孽有什么隐秘的关系,泗水庄一直暗中……”
“住口!”仇庄主一声爆喝,面色惨白。
“切莫激动,这只是我小小的设想而已!我相信仇庄主不会如此失智,与明鬼一脉有所牵连。明鬼一脉,素来以除妖为宗旨,也许只是刚好遇见泗水的妖乱,顺便出手。而泗水庄也未见那冲天的神法明光,封庄只是为了防止妖孽卷土重来,再生事端,也为了平息妖乱带来的影响。”
钱皓明轻描淡写,仇庄主的心却愈发沉重。钱皓明用折扇敲了敲额头,似乎有些苦恼。
“唉,可是那老樵却信誓旦旦,在十里外的云顶山上确确实实看见了神法明光,无形而有尾,淬白似瑶光。老伯年纪大了,虽然有这见识,但没准儿眼神差了,就算眼神也不差,又没准儿记性差了。我将这老樵收留在无衣堂,好吃好喝养好身体,待过些日子,再细细询问。仇庄主意下如何?”
“这,这当然是不错……”
仇庄主跌坐下来,失魂落魄。众豪皆凛然,这小子手段了得,暗里捏了这仇万刑的把柄,却不张扬,逮着这关口,掐了这仇万刑的命脉,也挫了诸豪的气焰。洞庭诸豪,皆为一方霸主,哪个敢说自己没有几件龌龊事。如此一来,反对这小子之前,就多了几分顾虑。
“相信诸位还有想法,无衣堂前,畅所欲言,不必顾忌。其实,无衣堂的消息还是很灵通的,像李老庄主老当益壮,又新娶了一门小妾这种事,我也是有所耳闻的。只是这新入门的小妾着实好动,当晚就带着归行庄的水云绘卷出走。此物事关重大,不知李老庄主寻回没有?”
诸豪中,先前反对钱皓明的一名白须老者黯然低头,不再言语。钱堂主又转向另一边,一名未曾言语的中年人。
“孟庄主可有什么意见?资水最近不太平啊,泗水妖乱,临湖兴妖,那批上贡的云缎应该没问题吧?”
“谢过堂主关心,那批云缎必会按时上贡,不会延误。只是堂主对巫脉的态度,孟某不敢苟同。不知这是钱家的态度,还是无衣堂的意思?”
中年人一身素色长袍,肤色偏黑,却没有下力者的气质,配上那粗浓眉,含威脸,倒有种使人信赖的踏实感。
“那我便放心了,无衣堂可担不起缺贡之责。孟庄主对巫脉的态度很是坚定啊!我听闻,孟庄主有一嫡兄,与我相似,少时负笈,往苍梧求学。我觉得,孟庄主该对巫脉并不排斥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