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以前的院子是一个四合院,就是北方那种坐北朝南,四四方方,中间有一个花院,花院四面都是四根很粗的柱子支撑的有廊檐的堂屋的那种房子。九二年冬天,我奶奶去逝,在我奶奶的丧事上,我听到我姐姐和我大娘小娘喧谎时,才知道我二奶奶是我二爷的第二个老婆,而且我二奶奶刚娶进门时是住在我家院子里南面的堂屋里的。我大娘、小娘、我姐姐都很惊奇,那年我都十八岁了,才知道我二奶奶是我二爷的第二个老婆。在这以前我们本家薛家,我们全村的人,都叫我奶奶“大奶奶”,我二奶奶是“二奶奶”。我二爷和我爷爷是两兄弟,我爷爷是我二爷的哥哥,我奶奶当然是大奶奶,我二奶奶是二奶奶,这是对的,但是我二奶奶既然是我二爷的老婆,那么娶我二奶奶的时候,北面的堂屋我爷爷和我奶奶在住,她进门后应该住在西面的堂屋或者东面的堂屋里,怎么会住在南面的屋子里呢?转眼一想,这也合乎常理,我二奶奶是我二爷的第二个老婆,不管怎么样,在礼数上还是要讲究的。北面的堂屋的正屋,老大住着,老二住西面的堂屋这也对的,但你是老二的第二个老婆,先在阴暗的南房里呆着吧。

    后来我知道我二奶奶进我们家的时候是个“少青”,我爷爷当时在兰州开着绸缎庄,里面雇着六七个伙计,我二爷爷一直没出过远门,在家里守着我爷爷买的几亩水地,和山里的几十亩沙地过活。我二奶奶当时是我爷爷托人,花重礼从西山里娶进门的。我二奶奶进门后不久,我奶奶怀我大娘,身体越来越重,去了兰州,我二奶奶看着我们一家人去了兰州,而她跟着我二爷一天到晚在地里干活,还要带两个小孩,在一个清晨,天还未亮之际,拿了平时积攒钱和几个馒头,跑了!

    我二爷到兰州一见到我爷爷就哭了。我爷爷骂他,你这个窝囊废,连个媳妇都看不住,真不知还有什么用?骂归骂,那时地里活紧,我爷爷找了兰州市公安局的老乡,公安局的老乡答应帮忙后,我爷打发我二爷回家等消息。

    我二奶奶之所以嫁给我二爷一则是因为我爷爷给的彩礼重,而来都明知道我爷爷在兰州经营着不小的一个绸缎庄,亲兄弟嘛!与其雇着别人,还不如自己的兄弟到兰州一同做生意,那时候我二爷就是二掌柜的,当然,我二奶奶是二掌柜的太太,一天到晚吃香的喝辣的穿好的,在城里看着稀奇就行了,哪里还用得了下地干活啊!

    “家有三石粮,出门心不慌!”那时候的人,把土地看的比命还重。我爷爷把绸缎庄赚的钱一次次拿回家,先把北面原来的黄泥屋修成堂屋,在院子西边修了堂屋,给我二爷娶了媳妇,在院子东面修了堂屋,在院子南面也修了堂屋。四合院修好后,在我家前面的川区买了三亩水地,在秦王川买了十亩沙地,给我二爷娶第二个老婆。在我二奶奶想着去兰州城里享福的时候,还和我二爷商量着再买点沙地,买一匹马,套一挂车,让我二爷爷好好在老家种庄稼呢!

    我二奶奶一出生就是山里人,从小就给家里帮着干活,从小就让地里的活干怕的。山里的地大,一座山坡就是一块地,靠天吃饭,广种薄收,别说人,就是生在那里的骡马,最终都是劳累过度而死。我二奶奶的第一个男人也是山里人,我二奶奶慨叹命运不公的同时,也任命了。婚后三个月,她男人生病,还没来得及拉到县城医院,就死了!在男人家呆到近一年,公婆见她肚子里无货,就让她回家了。这一回来可把她自己父母给愁死了,你说你算姑娘嘛,已经出嫁了的;你这算寡妇嘛,应该在男人家呆着。你这回来算哪门子事啊!父母没好脸色,一天早晨,太阳很高了她母亲不见她出门,在门口喊了几声没有回声,推门进去时,我后来的二奶奶,他们家的女儿已经把自己挂在房梁上了。她母亲吓摊在地上,她父亲连忙抬腿,把她从梁上取下来,放在炕上撬开嘴灌进半碗浆水后,他们的女儿醒了过来。醒过来看到自己还在阳世上,埋怨她的父亲:“你怎么不让我去死?”

    再怎么也是自己的女儿啊!好死不如赖活着啊!只要活着还是比死了好啊!从此对他们的女儿好多了!

    虽然是少青,但是也有三十多岁没娶亲的,有四五十岁死了老婆的,托媒人来提亲,我后来的二奶奶,他们的女儿已吸取了第一次嫁人的经验,对她父母说:“再嫁,一定要嫁到川区去,再嫁一定要嫁个情况好的人家。”正是这个时候,我爷爷托的媒人到了她家。

    兰州市公安局的老乡到我们永登县公安局办事时,说起了我二奶奶跑掉的事,这在当时算是“骗婚”,因为她家里收了我家的彩礼后跑的,县公安局的人找到她家,连她父母一起训诫,我二奶奶乖乖地回来了。

    我的祖先是为唐朝统一天下立下了汗马功劳,征战数十年,曾大败九姓铁勒、降服高句丽、击破突厥,功勋卓著,留下“良策息干戈”、“三箭定天山”、“神勇收辽东”、“仁政高丽国”、“爱民象州城”、“脱帽退万敌”等故事大将薛仁贵。到唐朝末年,我的祖先隐隆埋名,后从山西大柳树迁到我们现在住的甘肃省永登县这个美丽的地方安居下来,这在我家的氏族宗谱里有详细的记载。现在我们村里的姓薛的十几户人家都是一脉,都是薛仁贵的后裔,我爷爷兄弟四人,分别叫珍、珠、玉、玺。至于我太爷爷、太奶奶从我奶奶口中知道我太爷爷是打铁的,我太爷爷不但铁打的好,而且还中过秀才,那时世道很乱,秀才是中了,但是没人给官当。我太爷还有个特点,很会吹牛。他不打铁的时候端一壶茶站在十字路口,过路的人能把肚子笑破。一天日上三竿还不见他出来,十字路口的人们都等不及了,就到家里来叫他,不知什么原因,一向早起的我太爷那天还在炕上,进屋的人说太阳都晒到屁股了,你怎么还在炕上,快起来,很多人等着你吹牛呢!我太爷坐起身破口大骂:“吹啥吹,哪还有时间吹,河里发洪水淌下来那么多的木头不去捞还吹牛!”得到我太爷的消息后,人们纷纷往河边跑,他们跑到河边看到河水清清潺潺,哪里有木头捞啊!哪里有过发洪水的迹象啊!人们回到村里时太爷爷在十字路口端着茶壶笑眯眯看着他们,人们问:“薛秀才,你怎么骗我们?我太爷爷说,你们不是叫我起来吹牛的吗?”

    我爷爷兄弟四人,分别被我太爷冠以珍、珠、玉、玺后,我的两个小的爷爷也就是三爷玉和四爷玺很小就去世了,也可以说是夭折了。而我爷爷,也就是珍、珠、玉、玺里面的老大珍,后来在五八年我们国家的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因病去世,那年我父亲才八岁。

    ……

    这是我想起的关于我家院子里最早的记忆,就是我奶奶和我二爷一天到晚,无休无止的吵骂和打架。我奶奶骂我二爷是“刘皇爷”,骂我二奶奶是“苏妲己”。我二爷和我二奶奶骂我奶奶是“母老虎”。吵架的时候我二爷和我二奶奶站在西面堂屋的台子上,我奶奶站在北堂屋的台子上,院子北面的堂屋是主房,台子要比东、西面的堂屋高一些。我奶奶先骂我二奶奶:“哎!苏妲己,商纣王的江山怎么断送在苏妲己的手里的?”我二奶奶骂不过我奶奶就进屋把我二爷推出来,让我二爷骂我奶奶,我奶奶一见我二爷出来了就冲过去站在北堂屋角的台子,指着我二爷二奶奶的鼻子骂。骂不了几句就动起手来,骂的时候是三个人,打的时候往往是我奶奶和我二爷。我奶奶和我二爷,是嫂子和小叔子,俩人打起架来一个不让一个,抱在一起滚在地上打,经常是我们家院子里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我奶奶和我二爷在院子里飞扬的尘土里滚来滚去打架的时候,我二奶奶在西面堂屋的台子上一嘣三尺高地跳来跳去,她跳一下向着院子里滚来滚去的我奶奶和我二爷拍一下她的屁股说:“打!打!往死里打,把那一家子都往死里打!全部打死了才干净!”

    每次打架都是我奶奶吃亏,那时我奶奶都六十多岁了,她根本打不过比她小几岁我爷爷的弟弟她的小叔子,但是每次打架都是我奶奶挥舞着两只手先冲上去打我二爷。我二爷经常把我奶奶压倒在地上,骑在我奶奶身上,一只手扯着我奶奶的两只手,一只手扯着我奶奶的头发,我奶奶努力地抬着被我二爷压在身后的两只缠过的小脚努力地踢我二爷。有时打架刚开始我奶奶冲上去两只手抓住我二爷的胳膊,头抵在我二爷的胸前,使劲推我二爷,我二爷往后退的时候被后面的台子拌住,一下仰躺在地上,这时我奶奶就占了上风,骑在我二爷身上,用手撕掐我二爷的胳膊和腿,但是我二爷毕竟是男人,他力气大,很快翻过身体,把我奶奶压在他的身体下面,扯住我奶奶的头发,把我奶奶的头使劲往地上按。我奶奶在我二爷的身子下面挣扎一会,挣扎不动了,就身体一软,大声说:“刘皇爷,你打,你打死了你哥挣下的这一院房子都是你的了,你的目的就达到了,你们两个狗日想的什么我还不清楚吗?你自己摸着良心想想,这一院孩子你出过一根千子吗?”只要我奶奶一说这句话,我二爷就停住手,他没有语言争辩,只瞪着两只的大大眼睛,嘴里呜噜噜地直喘气。

    我奶奶被院子里看热闹的人拉开后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我二爷脸上脖子上被我奶奶抓的一道道的血痕。我奶奶嘴里一句句:“刘皇爷!刘皇爷!你脑子让苏妲己用浆糊糊住了吗?你让左邻右舍们说一下,这房子你挣下过一块砖吗?”我奶奶被人劝回屋子,我二爷嘴里骂着:“我把你狗的,我把你狗的!”转身进到西堂屋去了。

    我奶奶进屋的第一件事就是梳头,我奶奶的头发很长很密,梳头的时候用缠腿的黑布把头发从头顶到下巴一圈勒住,把整个头发披在肩膀的一边一只手拿梳子,一只手捋头发,由上而下,一下一下地梳,梳子和头发发出哧哧的很响的声音。院子里看打架的人一部分跟着奶奶进到我们家住的北堂屋里,一部分人跟着二爷二奶奶进了西堂屋里,跟着我奶奶进来的人一边看着我奶奶梳头一边劝我奶奶不要生气了,进来的人怎么说,说什么,奶奶一句话不接,一句话不说。奶奶的心里窝了很大的气,她心里的气肯定消不下去。进来的人见我奶奶不说话就走出门,几个人走出街门走了,几个人进到西面堂屋去了。这时也有几个人从西堂屋出来进到北堂屋,又劝说一会我奶奶。我奶奶感到这边梳好了,就把头发摔到另一只肩膀边,换一只手拿梳子,换一只手捋头发,她一下一下地梳着,从头上掉的头发在梳子上越集越多,她的一只手停下来从梳子上捋下头发,放下梳子,把头发缠在拿梳子的那只手的一根手指上,缠成一个圆筒后放在身边的桌子上。我看着奶奶,奶奶梳着头,偶尔看我一眼,屋子里光线很暗,我扶着门框,两条腿一前一后过跨过门槛,走出屋子,抱着柱子,院子里的阳光晃得我睁不开眼睛。

    那时候我家天天都进来很多看热闹、劝架的人,那些人好像专门我家街门口站着,等着看我奶奶和我二爷打架了就立刻进来看热闹或者劝架。

    有时天刚亮,就听到我二爷在外面院子骂:“我——把——你——狗——的!我——把——你——狗——的。”我二爷永远只会骂这一句,他骂这句话的时候把这句话的几个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拖的长长地从嘴里骂出来就像唱出来的一样。我二爷在窗外骂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奶奶有半夜或者早上很早的时候对我二爷做了什么。我奶奶叫我们不要出声,她掀起窗帘的一角,一只手指在嘴里醮点口水,把糊着白纸的木格窗最下面的一格捅开一个小洞,伏上身去用一只眼睛往外看一下,很快放下窗帘。院子东面的堂屋后面,也就是我家院子外面靠着东堂屋的后墙有一口井,那口井是我们整个巷子里的人都吃水的水井。水井边上是一片空地,种了一棵杏树,一棵桃树,一棵李子树,一棵花椒树,还有一墩玫瑰。这片空地往北的最里面是我们家的厕所,厕所外面堆放了柴草,柴草堆里我家养了一头猪。后来我父亲将这水井周围和我家厕所占的地方审批成了我家的宅基地。我二爷在窗外骂一阵,嘴里呜噜噜地喘一阵气,他见我们屋里没有回应,气呼呼地拿着一根棍子冲到门外去了。我奶奶对我和我姐姐说:“快出去看,快出去看,刘皇爷打我们家猪去了!”我和姐姐跑到街门外的井沿边,我二爷正举着一根棍子,追着我家那头嗷嗷直叫的大花猪跑来跑去。

    早晨我还在被子里,就听见我奶奶在外面骂:“哎!刘皇爷,你不怕那杏子把你酸死吗?你不怕玫瑰刺把你扎死吗?你不怕那桃核子卡在嗓子里把你噎死吗?”我到井沿边看到青青的杏子在地上掉了一层。奶奶怕人上树偷桃绑在桃树杆上的刺被人扯掉了,树杆上手能触到的地方的桃子一个也没了;早上开的玫瑰花奶奶没摘,玫瑰树上已没有几朵。第二天天没亮,院子西南角二爷家厕所边鸡圈里的鸡咕咕嘎嘎地乱鸣乱叫;院子中间花园里二爷种的豆角秧被砍的七零八落。我们家的树在院子外面,玫瑰可能是我二爷摘的,也有可能是别人偷的;树上的桃子、李子也有可能是别人偷的,只要这些事发生了,我奶奶绝对认为是我二爷和我二奶奶干的,我奶奶就会在发现这些事的很早的早晨,跑到我二爷的窗前咒骂,恨不能把我二爷和我二奶奶骂死。但是二爷家的鸡是我奶奶打的,我被院子里咕咕嘎嘎的鸡叫声吵醒后看到我奶奶进屋的;我看到我奶奶趁我二爷家没人,拿着菜刀把院子中间我二爷种的豆角秧砍得七零八落。这些咒骂的后果又是我奶奶和我二爷抱在一起,在院子里飞扬的尘土中滚来滚去地打架。

    我奶奶说我二爷在娶我二奶奶以前很老实本份。他喜欢打一种叫“掀牛”的纸牌,打牌时输了钱先欠着,等我爷爷从兰州回来他要了钱,才一分不差地还给别人。一次他又输了钱,我爷爷晚上回来晚,第二天还没起床就有人来找我二爷要钱,那次他欠了我们村里当过保长的那个人的钱,那人在门外大声把我二爷叫到门外要钱,这时我二爷还没有见到我爷爷,没有要到钱还保长,保长是晚上看到我爷爷回来了,就以为我二爷赖着不还,抓住我二爷就扇耳光。这情景被我奶奶看到了,我奶奶快步走进屋子,推醒还在炕上睡觉的我爷爷说:“快去看,王保长在门口打你弟弟呢!”我爷爷立即起身边穿衣服边往外走。他走到门口时一只胳膊还没套进袖子里就对门口的王保长说:“你干啥呢!”王保长一见我爷爷,立马收手,点头哈腰地对我爷爷说:“李大爷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爷爷问:“你打我弟弟干什么?”王保长说:“没打,我没打。”说着转身跑了。我奶奶说起这件事一脸的和霭,就像一位大姐在说自己的不懂事的小弟弟。

    我父亲也说起过我二爷对他的一点好处,父亲说,他一次和对面的周家的小孩打架,那个小孩比父亲大很多,父亲打架时吃了亏,我二爷带着他到冲那家去找那个小孩算账,那个小孩吓跑了,我二爷把那家的大人骂了一顿。从此,那个小孩再也不敢欺负他。

    这是我父亲说起过的我二爷对他的好处,也是我听到的唯一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