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正,乃大酆国最小官吏。
新泽里下辖五个村落,户籍近千,村民平时多以务农打猎为主。这一任里正名叫穆旭。
里正的职责,主要是课督赋税,兼辑盗拿贼。
星辰满天。
刚吃过晚饭,穆旭坐在大堂上首,翻看着手下呈上来的几本账簿,很是勤政。他想早点察看好之后进城上报给县衙,快过年了,他不想出什么纰漏。人到壮年,他还想找机会爬上去。
盏茶时间过去,缓缓合上账簿,穆旭抬头,皱眉望向立在下首的中年汉子:“怎么,赵同光今天还是没来吗?”
“没呢,老爷,我听说今天秦老道去了赵家,他那小儿子……估计是不行了!”章敬忠苦笑摇头,心中还有些感叹。
他犹记得,小时候的赵天,那可是个人见人爱的神童,小小年纪就能出口成章,语惊四座,好多书看一两遍就会记得。可惜就是身子太弱了,如今已然……唉!
“算了,你明天去走一趟,顺便到赵家慰问一下。”穆旭吩咐着,端起案几上的杯盏,小抿了起来。
“诶。”章敬忠点头应承,走上前去,准备收拢账簿。
就在此时,一阵轱辘辘的声音响起,
一个面容清丽的女子坐在木轮车上,披着雪白的袍子,旁边丫鬟缓缓推着,片刻就进了大堂。
“萦倩,大晚上的,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出来了?”穆旭一脸心疼,忍不住瞪了那丫鬟一眼。丫鬟咬着唇不说话。
章敬忠忙跑去把窗户关上。
“我没事,爹。”
穆萦倩毫无为意,淡淡应了一声,一双清亮的眸子又扫向了桌案上的账簿:“我觉得,爹你应该亲自去慰问一下赵管事。”
“我去?”穆旭一愣,不解的看着女儿。
穆萦倩点头,“如果有可能的话,女儿也想去瞧一瞧。”
穆旭抚着胡须,若有所思。
章敬忠忍不住问道:“小姐,你莫非觉得赵家比葛家对老爷更有价值?”
穆萦倩嫣然一笑,悠悠看向外面庭院。案旁的烛火照耀在她漂亮脸颊上,红彤彤的。
……
赵老太爷早年当过兵,混了几年,也没有在军中谋个一官半职。成了老兵油子后,悍然退伍,和几个战友做起了生意。一晃又是好些年,生意做得马马虎虎,老爷子却始终心有不甘,于是分了点小钱,又打起了读书走仕途的主意。
只可惜基础太差,最终连进贡院的资格都没有。眼看孩子们渐渐长大,老爷子也就慢慢绝了心思,把出人头地的热情放到了三个儿子身上,希望他们有一天能成为人上人。
如今,老爷子已经真的成了老爷子,须发皆发,整天拄着拐杖,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
这些年过去,老大赵同厚已经在麒麟宗站稳了脚跟,算是有了些地位。老二赵同光考了个秀才,一直在里正衙门做着管事,也算不错。老三赵同益最是机敏圆滑,生意做得有生有色。
对于几个儿子,老太爷还算满意。
只是到了第三代,老爷子又开始变得忧心起来。
老大两个儿子,一个无心学武,一个早年杀人逃亡在外。
老二赵同光倒是生了两个好儿子,一年前,大儿子赵恒考了个会试第六,被苍桐郡守相中,留下做了门客;小儿子赵天更是被人称为神童,才十三岁就中了秀才。
只可惜,造化弄人,赵天从小就是个病秧子。这些年花大力求医请药,都丝毫不见起色,既说如今已经快不行了,估计就这两天的事。
老三有一个七八岁的女儿,虽然聪慧可爱,但毕竟以后是人家的人。
“唉!看来我赵家……以后就要指望恒儿了!”
拄着拐杖,站在村口的大槐树下,老太爷的目光悠远而悲凄。
好半晌,他叹息一声,抬眼望天,冬季的天空清冷而暗淡。
蓦然,天上貌似有光闪过,似乎离得很遥远,又好像看得很真切。那光一闪即逝,不知是星光还是月光。
老太爷捂了捂满是皱纹的眼睛,最终摇了摇头,慢慢渡回了宅子。
赵家的宅子看起来还算体面,整个小源村也就仅此一家。
此时的赵宅上下,一片悲凉景象。
老太爷拄着拐杖,渡步到了小孙子房里。
几个妇人在一旁掩面抽泣,赵同光和徐慧秀坐在床前,望着面如白纸,奄奄一息的儿子,仿佛一下老了十多岁。
“爹,天儿真的没救了吗?”两人见老太爷进来,一双泪眼希冀的望着他。
“秦老头都来看过了,还能怎么办?”老太爷摇头闭眼,“你们还是节哀吧!也别太伤心了,我想小天也不想看着大家这样。”
他说着,缓缓拄杖又退了出去,亦是揪心不已。
后面传来阵阵悲泣。
“老太爷,三爷派人把东西买回来了。”
刚在大堂坐下,管家茂材跑进来报。
拐杖搁在一旁,赵老太爷苍老的身子整个靠在椅背上,好一会儿,才低沉道:“找人抬进偏屋吧,先不要让同光他们看到。”
“我知道了,老爷。”
茂材叹了口气,到外面安排去了。
“我好像看见有光闪了一下。”
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正坐在赵天书房看书,蓦然,她眨巴着大眼睛,看向了窗外。
好像想到了什么,放下书,又立马咬着小嘴出去了。
一路小跑,到了大堂,见老态龙钟的老爷子靠在椅背上,她停下来,脆脆的问:“爷爷,小哥是不是已经死了?”
老太爷瞪她一眼,叫来一个老妈子,又把她赶到书房。
……
寅时,十四岁的赵天睁开眼睛,直感觉头痛欲裂。好半晌,痛苦停止,木讷地打量起周围,心中一阵惊疑不定。
赵同光夫妻趴在床沿上,几天没合眼,早已睡着,这一下,又给惊醒,见赵天睁开眼来,忙问他是不是要起来方便。
昨晚上听了闺女一番分析,穆旭今天起来很早,他还是决定亲自去赵家慰问一下。听到动静,丫鬟推着木轮车出来,穆萦倩也说要去,很坚持的样子。穆旭绕不过,最终还是同意了。
新泽里到小源村,走路的话,要半个小时。带上穆萦倩,那就更慢了。
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几人终于到了。见女儿一脸沉静,并无不适,穆旭稍稍放下心来。
“里正大人,您怎么来了?”茂材在宅院门口,远远看到,连忙迎了上去。
听到动静,赵老太爷也拄着拐杖缓缓渡了出来。
“茂材,你们家小少爷怎么样了?”章敬忠问。
茂材喜道:“今天气色又好了些,刚刚太阳出来,小少爷还嚷嚷着出来晒太阳呢!”
“哦?”
穆旭和章敬忠相视一眼,微微诧异。
看到赵老太爷拄杖走来,穆萦倩捋着额边秀发道:“爹,我们进去吧!”
穆旭点头,几人走向赵宅。
与老太爷打过招呼。望向院中,穆萦倩发现,那赵天果然在晒太阳,睡在一把躺椅上,身子捂得严严实实。
徐慧秀红着眼睛,在一旁剥着水果,时不时朝他嘘寒问暖。小丫头赵瑶瑶拿着一本厚厚的书,脆脆的念给他听。
旁边还有几个妇人说着话。
“看来真的气色不错。”
章敬忠张了张嘴,‘就怕是回光反照’几个字却终究没说出来。
赵同光这些天很少合眼,见儿子又奇迹般缓了过来,不由心情大好,见到穆旭,忙请进屋去,歉声道:“穆大人,您是为了税赋账簿来的吧!您放心,今儿下午我一准能弄好给您送过去……”
“不着急,我就是随便走走。”穆旭冲他摆手,临进屋前,又瞥了眼院子里的赵天,“还有明、后两天时间,我后天上报县衙也不迟,县衙送到府衙,亦是在来年初五之后……”
章敬忠也跟了进去。
丫鬟采儿推着穆萦倩,却是向晒太阳的赵天走了过去。
一直打量着,陡然间,见他眸中貌似有神光闪烁,穆萦倩略微惊讶,她觉得这应该不是回光反照。
俗话说,久病成医。自从七年前,双腿废了之后,她钻研过不少医书。病人大致是什么症状,她多半不会看错。
“穆小姐,您怎么来了。”徐慧秀等见穆萦倩过来,很是诧异,因为很少听说过她出门。
赵瑶瑶偏着小脑袋瞥她一眼,又继续念书,脆脆的念,很认真的样子。
“我是专门过来探望赵兄弟的。”
穆萦倩低眉浅笑,瞧了瞧一脸认真的小丫头,滑着木轮车走近赵天,缓缓伸出手来,把住他手腕。
赵天掌指一紧,本能就要反抓,最终醒悟过来,望着她。
“咦?”
“奇怪。”搭着手腕的纤指动了动,穆萦倩秀眉略蹙。
“怎么了,穆大小姐?”
赵天把手收回,安静问道:“你看我还能活过除夕吗?”
赵瑶瑶眨巴着眼,又把被衾给他掖好。
徐慧秀一脸紧张的望着穆萦倩,她真的很害怕对方说些不好的话出来。
“身体上的起色并不大。”
抬着秀目,穆萦倩细细打量赵天,“不过,你的精神倒是恢复不少,几乎与常人无异。”
“那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一个妇女忍不住皱眉问道。
好一会儿,穆萦倩收回目光,微微摇头,心中暗自奇怪。她自负读的医书不少,各种症状,她都曾细细琢磨过。但像眼前这种情况,却还是头一次见。
奇怪,太奇怪了!
“穆大小姐,你觉得我的名字怎么样?”赵天突然问。
“名字?”穆萦倩一愣,不解的瞧着他。
“是啊。”赵天看着有些晃眼的太阳,“很多人起名,都会取二狗子、小虎子什么的,听说这样能够减少命中的灾难和病患。”
“你叫赵天!”穆萦倩讶然:“觉得这个‘天’字太大了,怕承受不起?”
“一晃眼这些年了,老天爷时时刻刻都在折磨着我”赵天偏头看着她:“你说,它是不是怪我,把名字取错了?”
徐秀慧等人识字不多,很少插嘴,看着儿子能说出话来,已然很欣慰。
穆萦倩饶有趣味的瞧着赵天:“你想换个名字?”
“不可以吗?”
“想换个什么样的名字呢?”穆萦倩素手搭在轮车臂上,微微好奇。
众人也都看着赵天。
“我记得小哥今天刚起来的时候,念了首诗。”
赵瑶瑶停下来,微微偏头,想了片刻,脆脆吟道:“深羡青城好洞天,白龙一觉已千年。铺云枕石长松下,朝退看书尽日眠。”
“听说是一个叫紫微孙处的人写的。”小丫头眨巴着大眼睛,望着赵天,小手托着粉嫩的下巴,“小哥,我看你就叫赵青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