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听毕,看向张韬的眼神之中闪过一阵惊异:“唔,果真如此么?今日群贤毕至,想必那摆钟确有独到之处。令郎看上去不过五六岁,如何能够制作出这般精巧之物?还请茂先莫要大言相欺!”
张华苦笑着摇摇头,轻声道:“元褒,你我在此争论无用,庆典就要开始了,是否小儿制作,稍后便知。”
那人与张华交情匪浅,素知张华为人。见他言之凿凿,当下心中便信了七分,不由感叹道:“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张韬见到此人与父亲谈笑风生,却隐隐猜出了此人的身份。
任恺,字元褒,魏明帝曹睿女婿,父亲乃是曹魏太常卿任昊。此人在十年前可以说是司马炎眼中最大的红人。
两汉时代,官制是三公九卿制,而隋唐时代为三省六部制。后世之人均以为三省制出自隋炀帝杨广,乃是隋唐初创。却不知任何一项制度的革新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日月革新,随着时代的演进而逐渐成熟。
这三省制就是诞生于三公制崩坏之后,出于皇权集权的需要,诞生于司马炎之手。
如今的大晋,乃是三公九卿制与三省六部制同时存在,官制相当混乱。官职小的权力未必小,相同的,官制大的,权力未必大。
譬如三公九卿中,九卿的俸禄是“中两千石”,食俸月九十斛。而三省六部中的尚书省首官尚书令只是“秩千石”,食俸月五十斛。但只要对朝政稍有了解的,相信没有谁会认为尚书令的权力不如九卿。
朝廷之中均是一时之才俊,如何不知道这种混乱?然而由于各种关系盘根错节,即便是司马炎,亦不敢轻动,只能依靠循序渐进逐步改革。
要知道官职本身从来没有意义,一切都要看其本身职权大小。
比如说“刺史”原本只是监察官,又叫“刺使”,专门监管各地官员,澄清吏治。相比于太守的两千石,它的俸禄只有六百石。然而随着职权的扩大,最后转化为地方官,成为州一级最高行政长官,乱世之中甚至可以对太守生杀予夺。
再比如说“省”,三省六部制建立后,乃是中央的行政中枢,最终演变成了地方最大的行政单位。
总而言之,由于人与人之间的博弈,所有解决问题的答案,最终都会成为问题。
三省六部制的建立,也正是由于三公九卿制的权力过大。即便三公由实权转为虚职,亦掌控着天下的士望。
所谓“三公坐而论道,九卿坐而成务,天子可恭己南面而已”。天下的规则由三公商量着制定,天下的事务由九卿指挥手下完成,至于天子,只要坐着看就行了。
如此规则,又有几个皇帝能够接受?
司马氏取代曹氏,本身就是与士大夫之家进行妥协而完成。除了高贵乡公曹髦以年少血勇之气拼死一搏,淮南三叛更多是对自己失去权力的不满。除此之外,根本见不到像样的反抗。
要知道曹操本身只是“奉天子以令诸侯”,便引起汉朝诸多大臣不满,反曹叛乱前后相继。而司马氏取代曹氏,像任恺这样的曹魏女婿,却大多直接进入了大晋出任高官。所以实际上,这大晋乃是司马氏与诸世家共治天下。
由此可以想象,皇权已经虚弱到了何种地步。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司马炎首建门下省,任恺成为门下省第一任长官。门下省不但可以与中书省同掌机要、还有封驳尚书省的特权。
十年前,朝廷有两大朋党,其一为以尚书令贾充为首的贾党,另一个便是门下侍中任恺为首的任党。
那个时候,父亲张华不过是中书侍郎,在上面还有中书监荀勖与中书令庾纯两位大佬。当然,荀勖是贾党的得力干将与智囊,庾纯支持任恺,机谋也不逞多让。
任恺这一方,有庾纯、温颙、向秀、和峤、杜友、刘良、裴楷,他不但受到司马炎的器重,且还受到郑冲、王祥、何曾、荀顗、裴秀等一干元老重臣的支持。
贾充这一方,则是荀勖、王恂、华廙、杨珧、冯紞以及石苞等人。贾充作为司马昭的托孤大臣,一手将司马炎扶上了皇位,这是任何人都比不了的功勋。再加上平阳贾氏出身法家,与杜预等人一起制定大晋法典《泰始律》,可以说尽得与民休息之便。他虽然由于弑君风评不好,却乐于提拔世人,在士大夫中也有属于他的一批死忠。
那个时候,父亲站在任党之中,大概也只有摇旗呐喊的份儿。如今却取代任恺、庾纯成为任党领袖,不得不说世事当真是变幻莫测。
在两党交锋中,任党第一回合差点将贾充打的万劫不复。那就是推荐贾充出任都督雍凉诸军事,去平定秃发树机能的叛乱。
贾充身上的黑点那么多,一旦离开司马炎身边、离开朝政中枢,被人清算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荀勖帮他出谋划策,让他与太子结亲,从而以筹备婚礼的原因留了下来。
当然,打蛇不死、后患无穷。
任恺的这一招贾充接住了,很快便做出了应对。他开始不断在司马炎面前称赞任恺,说他有识人之明,如果让任恺去掌管选举之事,则天下贤才尽入朝中。
就这样,任恺被调去出任吏部尚书。
这一招看似为任恺着想,乃是物尽其用,然而实际上呢?
将任恺调离了皇帝身边,哪怕别人污蔑他也无法及时回应。更何况掌管吏部本身就是一件得罪人的事情,位子就那么多,有人选上,就肯定有人落选。哪怕再公正,那些落选的人也不会都认为是自己的错、是自己的才能不够,而是会认为任恺给自己穿小鞋,不赏识自己。
果然,污蔑很快就来了,有人上奏说任恺奢靡浪费且僭越使用皇家礼器,任恺也由此被免官。虽然后来调查清楚了,那些礼器都是他老婆齐国长公主在曹魏时代得到的赏赐,然而已经无法改变什么。
这些年来,他每次将要翻身的时候,就会被打落下去。到了现在竟然被闲置在家。
方才他的感叹看上去是称赞自己后生可畏,实际上更多是自伤身世。毕竟他已年过五十还一事无成,回想少年时代的经国远图,如今不过是镜花水月,这人生还有多少时光能供浪费?
四十五十而无闻,斯亦不足畏也已!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