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人中,如今只剩下鲁郡公贾充、高平郡公陈骞、济北郡侯荀勖以及甾阳郡公卫瓘四人,其余诸人悉数去世。
高平郡公陈骞已八十高龄,致仕在家安享晚年;鲁公贾充身为伐吴大都督,又是当朝太尉、皇室姻亲,可谓富贵已极;而济北郡侯荀勖与甾阳郡公卫瓘,一个执掌中书监、一个执掌尚书省,乃是当下最炙手可热的几个权臣之一。
重九登高,洛阳城内莫过于凌云台。
卫瓘一大早即入宫陪伴司马炎游览华林苑,同在的还有太尉贾充。而后司马炎在凌云台设宴,一时之间君臣相得其乐融融。
三人俱是饱学之士,就拿皇帝司马炎来说,司马氏本身就是儒学世家,可谓是家学渊博。加上从小受到的都是贵族化的精英教育,学问自然不低。
而贾充在泰始年间与羊祜、杜预一起编纂《晋律》,亦深得与民休养的主旨。
至于卫瓘,河东卫氏诗书传家,卫瓘号称书画双绝,在书法一道,当世少有人及。
登高远望,免不了赋诗唱和。如今雍凉、江左悉数平定,天下混一,百姓安居乐业。回忆昔日创业之艰,亦免不了一番唏嘘。
眼前这两位老臣,贾充弑杀高贵乡公曹髦,戳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为司马昭的上位扫平了最大的障碍。
卫瓘双杀钟会与邓艾,在平灭西蜀之后,化被动为主动,让司马昭封王加九锡成不可阻挡之势。
可以说,在大晋建立的过程中,这两人均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
酒过三巡,司马炎看着卫瓘,不由笑道:“闻卿有子正当年,朕欲与爱卿结个亲家,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卫瓘闻言,手中酒樽一抖,差点将美酒洒落于地。他放下酒樽急忙离席,匍匐于地道:“老臣深感陛下厚爱,只是家门微贱,不敢与天家联姻。”
司马炎虚扶一记:“爱卿何须如此,快快请起!朕闻卿三子卫宣尚未婚配,朕的繁吕公主亦年已及笄,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下来吧。”
卫瓘张口结舌,想要推辞,见到司马炎兴致正高,也只好作罢。他站起身来,又施了一礼,随后退入席中。
贾充见状,知道这是皇帝想要重用卫瓘了。可笑荀勖与张华相争,倒让卫瓘这个渔翁占了便宜。
他不得不感叹,陛下的平衡之术,亦愈发运用的纯熟了。眼前的皇帝,羽翼已成,再不是当初需要他扶持的淳朴稚子。
君臣三人一边宴饮,一边闲聊着风俗民情,历朝治政得失以及洛中奇闻异谈。
司马炎道:“卫氏家风严谨,子弟俊逸,朕亦极为艳羡。正因为如此,方才想与爱卿结为亲家。朕一向将繁吕视为掌上明珠,以后嫁入卫府,希望爱卿善待之。”
“老臣必定不会让公主受半点委屈!”
卫瓘知道这门婚事已推辞不掉,更明白当今皇帝这样做的目的。
长久以来,贾充与荀勖、冯紞一党,而任恺、庾纯、张华、和峤等人则相互声援。如今张华因灭吴之勋,朝野上下大多支持张华出面主持朝政,陛下决断不下,便推自己出来分散双方火力。
他叹了一口气,虽说自己亦期望能够开府治事、执掌朝政,然而却不希望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如果说张华不得开府乃是由于威望尚不足以压制正反双方,那么自己被推上前台就纯粹是一件摆设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势必让正反双方的怒火都喷在自己身上。
更何况如今陛下为了制衡功勋元老,已扶持国舅杨骏走上前台。伐吴之役让杨济出任副都督,便是最明显的信号。
功臣世家、宗室诸王与外戚之间,陛下最信任的必然是外戚。
之前最信任贾充,也是由于其女乃当今太子妃。加上他本身的功业所建立的威望,足以弥合朝堂明面上的纷争。
然而贾充在伐吴过程中一直反对伐吴,已大失朝野所望。其长女又是齐王妃,无论将来是太子上位还是齐王上位,对他来说并无不同。
在齐王还因故滞留京师期间,陛下不可能赋予他太大的权柄。当初大赏群臣,陛下收回其开府治事的特权便是明证。
想到这里,卫瓘想要陈说利害。最主要的是,以当前的朝望来说,张华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是看了看司马炎,又看了看贾充,他还是将话咽了下去。
木已成舟,说又何用?
他有心想将话题转移到张华身上,以便提醒陛下莫忘了还有此人足以担当治国之重,便道:“说到子弟俊逸,陛下知张茂先之幼子乎?”
“朕怎会不记得,传闻此子入学馆三日便可背诵《急就篇》,以区区五岁之龄完成此成就,足以骇人听闻。让朕免不了对太子也多了几分期待。”
司马炎放下酒樽,看向卫瓘道:“莫非此子又有惊人之举?”
“可不是嘛!臣有幼子名岳,比此子略大了几岁,近几日与蒙童玩耍,却传说此子入学馆三个月,便将蒙学五篇倒背如流。以此观之,此子之才智,并不逊于张茂先,张家后继有人啊。”
“真有此事?”司马炎闻言也颇为震惊,“如此天赋异禀,称之为神童亦不为过,为何之前会说此子愚鲁?莫非是张茂先有意藏拙于人?”
“传言多不可信,只怕是伯玉(卫瓘的字)言过其实啊。”贾充一向与张华不对付,听到卫瓘主动提起张华,虽然乃是迂回侧击,他又如何不明白卫瓘的想法?
“若是名不副实,早晚必见分晓,又能隐藏的多久?”司马炎想起太子年已二十有二,再对他寄予期望,也是自己的一番幻想了。他悠悠道,“子不教乃父之过,太子学问不彰朕亦有责任。是时候抽个时间前往东宫走一趟,考察一下太子的学识了。”
卫瓘与司马炎探讨教子问题,引起贾充内心伤感。他前后有二子,均在幼年夭折。听闻司马炎欲要前往东宫,不由心中一动,于是离席道:“启禀陛下,老臣不胜酒量,唯恐失仪,且容老臣告退!”
“爱卿回去好好休息,朕就不挽留了。”司马炎想到太子问题,亦是莫名心烦,眼看天色已到傍晚,是时候起驾回宫了。对于贾充所请,也没多做挽留。
卫瓘瞥见贾充身影走出台上高柱,当下启奏道:“陛下……”
“爱卿有话请说,朕洗耳恭听。”
卫瓘欲言又止,如是再三。
司马炎见状不由取笑道:“难道爱卿也喝高了不成?”
卫瓘摇摇晃晃,来到司马炎所坐胡床(类似于现在的折叠椅)前,“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司马炎见状急忙上前相扶。
卫瓘拽着司马炎衣袖,借势扶着胡床,无限感叹道:“这个座位可惜了!”
司马炎聪明过人,如何不明白卫瓘的想法?如果能够更换太子,他又何必让自己的傻儿子在太子的位子上坐了十四年?
他长吁一口气,缓缓道:“爱卿是真的喝醉了。”
卫瓘见状,刹那间冷汗淋漓,他只感觉全身力气瞬间被抽空,当下竭尽全力地施了一礼,告罪道:“老臣失仪……”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