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陈凯身子后仰,舒服的倚靠在太师椅的椅子背儿上,伸手端起了茶盏,吹了吹已然不复存在的热气儿,细细的品了起来。
端茶送客的礼数,早已是深入人心。不过,此时端茶,却与此绝无半点儿干系。陈凯如此看来,郭之奇亦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尤其是后者,虽说是一动不动,但大脑却是在急速运转,翻来覆去的斟酌着个中利弊。只是良久过后,却仍旧是难以下了那个决心。
从大局而言,满清此一番必是要一鼓作气,其中凶险不言可喻。而孙可望降清,西南底细便尽在其手,再加上其人掌控朝局那么多年,上上下下的有多少党羽,端是一个内外交困之局。
这可以说是比当年李成栋鲸吞闽粤、比三顺王席卷两广还要凶险的危局。他这时候赶来,就是要设法为朝廷某一条东向的退身之路。
理论上,郑成功和陈凯是明臣,自当该是义不容辞。可是多年以来,朝廷对于大藩镇的忌惮,尤其是郑家还有过拥立隆武帝的前科。恶毒的去想,朝廷被清廷攻灭,他们更可以再立一个新君,掌控在手。中左所那边,避难的宗室可是从未少过的。
说来,广东恢复已有数载,陈凯组织投资、开发,已有多个经济增长点开始带动全省经济复苏。可是粤西地面儿上,藩镇割据一方,文官就算是想用事也是无处可为。民生恢复上面,停滞不前与飞速增长之间,更是一个天差地别。
原本他们是打算慢慢恢复权威的,起点便是肇庆府北部的那几个县,连城璧几乎耗尽了人脉资源才总算是打造了一支督标,带到了梧州战场也勉强得用。这本是一个还算不差的开端,奈何这世上从来都是弱肉强食,洪承畴这头老虎在陈凯那里吃了亏,就要换个地儿把亏虚补回来,一下子便打断了他们的计划。
起步资金就这么都亏了进去,后续发展就再难寸进。张孝起倒是靠着合浦珠憋出了支可怜巴巴的抚标,但是对粤西总体的状况却无有半点儿裨益。就这么烂下去,粤西其实已经是一块儿鸡肋了,食之无肉,弃之可惜。
走上这一遭之前,郭之奇对此担忧之大,早已逼迫着他做好了放弃粤西的心理准备。此间陈凯提出了要求,他也很清楚陈凯是要对郑氏集团负责,双方的合作是完全可以正常展开的。唯独是一点,那就是陈凯的诚意到底有多少,换言之,陈凯是有抛开他们单干的能力的。
“竟成打算何时出兵?”
放下茶盏,陈凯已经观察了郭之奇片刻了,一旦开口,会是如此,也并非没有在他的预料之内:“透过一些关系,外加上细作回报,洪承畴这两年没闲着。下官这边,真的全面开战,也需要几个月,甚至是半年的时间。不过,牵制还是可以做的。而且,不瞒督师,闽王殿下那边在浙江已经与鞑子开战了,小规模的交锋几乎每天都在进行,可能下次再来信儿,便是大战的结果。这当口,鞑子是少不了捉襟见肘的。”
捉襟见肘是从全盘考量,郭之奇听过了陈凯的分析,亦是不由得点了点头。不可否认,孙可望降清对于各路明军的震动实在不小,李定国困在云贵不谈,郑成功已经向江浙下手了,而陈凯则还在忙不迭的准备,便是他郭之奇,也同样是匆匆忙忙的赶了来。说到底,时间对明军而言,现阶段是实在不怎么乐观的。
“既然如此,那就说定了。老夫这就启程去高州府,竟成在广州静候佳音吧。”说着,郭之奇便站起身来,作势欲走。只是刚刚转了身,却又重新转了回来:“竟成,来日大明中兴,今上当是中兴之主。”
“请督师放心,闽王殿下与下官对此皆是深以为然!”
一个时辰稍多一些而已,郭之奇便重新启程。放在从前,坊间大概又会有二人会面话不投机,郭之奇拂袖而去的传闻迅速的扩散开来。不过这一次,却是二人从公事房里出来便显得其乐融融,谈笑从那里开始,一直到码头重新话别方才告一段落,实在是看得周遭人等一个丈二的和尚。
回到了巡抚衙门,陈凯拿出了两封书信,交在了陈松的手上:“把这两封信交给张月和郭登第。另外,派人去罗定州,叫韦应登和叶标在下个月初三之前亲自来广州见我,过期不候。”
………………
离开了广州城,郭之奇所乘的海船顺流而下,自是比来时要快上许多。船速有所提升,却不代表船上所载的重量也一定下降了。在这一个多时辰里,补充了食水,船长、水手们又在码头购置了些货物以为夹带,反倒是更重了不少。尤其,是郭之奇的心境,去了一份重担,又加上了一份更加沉重的。
揣着这样的重量,船飞速的驶向高州府。所幸,那里虽是区域中心,高廉雷琼巡抚衙门的所在地,但却并非位于四府的中心区域,而是毗邻肇庆府的东北部。路上花费的时间少了,这本是一桩好事,只可惜郭之奇很快就发现,他根本就没有能够节约多少时间出来。
“下官不明白!”
从针锋相对、势不两立,到和睦共处、团结一致,差别只在了郭之奇的这一行,仅此而已。若是郭之奇能够讨到便宜,起码解除了粤西南的困厄,张孝起当也不会有什么不明白、不理解的地方。可是代表着朝廷,却要向陈凯这个藩镇的幕僚妥协,这实在是让他觉得不能理喻。
“将子,你一时想不通,我能理解,但你须知道,咱们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明中兴。”
“督师,大明何时能够中兴,尚且是一个未知之数。可是现在咱们就忙不迭的向武人妥协,到时候就算是中兴了,大明又还能剩下什么?”
一旦想到大明中兴后将要面临武人乱政,甚至是取而代之的可能,尤其是郭之奇此刻还在饮鸩止渴,张孝起便不由得悲愤莫名。然而,此时此刻,眼见着张孝起如斯,郭之奇却完全是另一番感触。
“或许,回朝历练些时候,真的会对张孝起有所裨益的吧。”
这样的话,郭之奇并没有付之于口,但是心中所思着的却是无不指向于此。想当年,他们决定与陈凯对抗,就是站在全局的高度,预见到了未来可能会出现的武人乱政,所以要防微杜渐,以打压陈凯来遏制郑氏集团在广东的扩张行为。
当然,这最后还是失败了。但是经过了此一番的广州之行,郭之奇同样是站在全局的角度看来,却发现郑氏集团或许日后还是需要提防的,但陈凯却未必是他们的敌人。这是他决定转变心态的根本原因所在,奈何张孝起似乎是常年累月的此任职,视野已经局限在了这小小的粤西南一处,并不能从全盘考虑问题。
不能顾全大局,这是极重的恶评。郭之奇在走一遭广州前是从未对张孝起有此评价的,但是刚刚的那一幕,却是让他心中不由得萌生了这样的念头来。
只不过,张孝起本就与他一党,如今朝廷更是人才凋零,这样的人物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了,总要解释清楚才好。毕竟,就现在而言,入朝对张孝起来说既是磨砺,亦是保护,是必要且必须的。
“你应该知道那些粤西南的士绅、豪强和商贾们背地里是如何评价你的!”
“无非就是什么史上第一大奸臣之流,好像只要我张孝起一死,这粤西南的三府一州之地就立刻能够重现太平盛世了。”
事实上,粤西南的坊间风评并没有张孝起说得那么夸张。最起码的,哪怕看着他不爽利,恨不得他立刻滚蛋,好今早把咨议局折腾出来,也狠不到这个份上。怎么说,他还是封疆大吏,不好轻易得罪。
张孝起的倔强,着实让郭之奇为之一叹,旋即便对其言道:“你的为人,我是知道的,朝中诸公亦是知道的。但是,这是人心所向,你挡了他们的路,就没有什么黑白好分了。”
“那也不能就这样姑息养奸,长此以往,朝廷权威岂不是会荡然无存!”
“将子,有些事情你现在或许想不明白,回朝之后,站在朝廷的立场上总能想明白的。老夫只有一句话告诫你,时事不同了,陈凯和他的咨议局,日后才是制衡武人乱政的利器,我们只有与其合作,才能使那些藩镇不为后世之患。”
郭之奇不可谓不是一个苦口婆心,只是多年辛劳,一夜间便化为乌有,张孝起的心中总是免不了那一份意难平:“陈凯,他不是个纯臣!”
“他当然不是个纯臣,但朝廷需要他!”斩钉截铁的说出了这话,郭之奇顿了一顿,继而言道:“该有的防备,还是要有的,老夫相信他对朝廷也是如此。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为朝廷所用,因为朝廷与他在一些事情上是有着趋于一致的利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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