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染红了我的双眼，我宁愿，死的那一个是我。
然而我只能看着，什么都做不了，与仇恨相伴而生的，还有浓的化不开的负罪感，还有深深的无力感。
我跟三营长说，换做是我，我会第一个去死，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怕什么我不怕死，三营长也不怕死。可是，我们身边的人呢我们的妻儿老小，他们，也不怕死吗
我那年方十二的儿子，嘴巴里塞着的棉布刚被扯出来，就撕心裂肺的冲我叫了起来，爹救我啊爹
这句话，就像是子弹穿过我的心脏，心跳在那一瞬间狠狠的停顿了一下。我大吼大叫，发出来的声音却是呜呜啦啦。
鬼子的小队长又看了我一眼，轻轻的抬起了手。
一根被烧的通红的铁丝穿过我儿子的脚筋，把他的双脚连在了一起。青烟弥漫，伤口中的血液还没来得及流出就已经蒸发，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味道。我儿子没命的抽搐，身子弓成了一只油锅里的虾，又像是开水中的泥鳅。
我常说，男儿流血不流泪。可是那一刻，泪水汹涌而下，隔着那么老远，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脚后跟在疼。都说父子连心，先前老爹被人虐杀，我只感觉到无尽的愤怒，可是看着自己的儿子惨遭毒手，我却感觉到屈辱。
这屈辱令我窒息，令我的心脏一缩再缩，令我的身体里像是着了火，所有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而我那年幼的儿子，也在惨叫中昏死过去。
我问自己，值吗
我想告诉自己值得，可是，我却找不到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我的妻子在小队长的默许下被放开，她踉踉跄跄的跑到我儿子跟前，跪在他身边，撕心裂肺的喊着他的名字。
见我依然没有任何的表示，小鬼子再一次开始了他们的暴行。他们又烧了一根铁钉，一点一点的敲进了我儿子的手腕里，把他的双手也连在了一起。
我那结发的妻子，十多年来从没有跟我红过脸，这一刻却突然疯了一样的冲到了我身边，对我拳打脚踢。她的指甲划破了我的脸，她脚上的绣鞋踢破了我的唇角，她一贯温柔的双眼中喷射出仇恨的光芒。
她那多一贯甜蜜的小嘴中，第一次说出了责备的话。或许，也算不得责备吧。她说，童临秀，那可是你儿子啊
心，碎了一地。我甚至都不敢面对她那张脸。我想跟她说些什么，我想跟她讲很多大道理，我想告诉她就因为是我的儿子，所以他必须去死，为了这个国家，为了我背后的百姓。可是，这些话，都被堵在了心里，不是被嘴巴里塞着的棉布，而是被我自己的挣扎。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最终，我妻子也没能等到她想要的结果，她绝望了，冷冰冰的吐了我一脸唾沫，掉头冲向门口石墩。她去的如此突然，如此决绝，以至于那些守在旁边的小鬼子都没来得及拉住她。只听见一声闷响，她就倒在了血泊中。
而我的儿子，也被高高吊起，一刀刺穿了心脏。在他那不肯闭上的双眼中，我看到了解脱，看到了对我浓浓的憎恨与仇视。
他像是在问我，爹，我是你亲生的吗
当小鬼子把视线投向我老娘的时候，老太太已经咽气了。她老人家身体一向不好，又经这么一折腾，终于是撑不住了。随着老娘的死去，我也就释然了。大不了就是一死，小鬼子，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花样，当然是有的。小鬼子把三营长的媳妇推到了我面前，把刀架在她脖子上，跟我说，答应我们的条件，或者她死。
我愣住了。真的愣住了。她是三营长的老婆，是生是死，不该去问三营长吗怎么会来问我
就在我一愣神的功夫，屠刀举起，三营长的老婆人头落地，胸腔里喷出来的鲜血溅得我浑身都是。
三营长也愣住了。他哆嗦着嘴唇要跑过来，却被人打翻了摁倒在地上。他红了眼睛，像是一只猛兽，回过头来对始终坐着的鬼子小队长怒吼：为什么
那小队长把军刀抬起来，朝我一指，面无表情的说，你们，所有人的生死，都在他一念之间。所以，求他。
紧接着，三营长的老爹也被押了过来。这老汉瞪着浑浊的双眼，只问了我一句话：家人都保不住，打仗做什么
然后，他也人头落地。他临死前轻声细语的那句话，就像是一声惊雷，把我为之奋斗的一切都劈成了废墟。和那颗头颅一同落在地上的，还有我虔诚的信仰。
保家卫国。都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可是连自己的家人都保不住，这巢是不是覆了，跟我还有什么关系吗
这些年，书读了不少。可是说到底，我也只是个军阀，若不是这一次情势危急，又怎么会轮到我来做这县里的长官小鬼子来了，我跟他打，还不是为了能让自己的一家老小不受惊扰
现在，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说好的保护呢说好的安宁呢
就在我举棋不定的时候，三营长扯着脖子喊了起来：司令，大部队都撤走了，我们再跟小鬼子拼命，死就死了，可是搭上一家老小，值吗
鬼子的小队长也适时的说话了。他说，答应我的条件，这个地方还是你的。不答应我的条件，这里还要死很多人。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踱到我身前，踢了踢我面前的尸首，又接着说，很多像他们一样的，亲人，家人，无辜的人。童司令，你的心肠，真是铁石做的吗
说完这些，他抽出军刀，轻轻的刺进了三营长老娘的心脏。
有一种痛，无法言喻，却痛入灵魂深处。每个人都有过内心深处的挣扎，可是这种挣扎，付诸笔端，却始终都觉得无力。总之，在那一刻，我真的动摇了。不是因为忘记了仇恨，也不是因为怕了，而是突然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为了那些无辜的性命，这，也算是一种守护吧
当屠刀架在三营长儿子身上的时候，我紧闭着双眼跪了下来，跪在了那个鬼子的小队长面前，瘫倒在地上，就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梁。我知道，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而是一条摇尾乞怜的狗了。
画面定格，童司令的脸庞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
第一次，我非常认真的打量他，看着他的脸，想要从中找出一点不寻常的表情来，可他只是那么淡淡的笑着，连一丝可以琢磨的信息都没给我留下。
他笑着说，张纪灵，他们都可以原谅，那么我呢
我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对于童司令的叛变，我不知道该怪罪给谁，更不知道自己是该站在民族大义上斥责他，还是该站在一个普通人的立场上去同情他。毕竟，我亲身体会了那种施加在他心里的痛，体会了生在乱世的辛酸和无奈。
我只好借着问题转移了话题，那陈霞呢
童司令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背着双手说，她该死。
我憋闷的内心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缺口，扯着童司令的衣领说，为什么
他轻轻把我推开，在领口上掸了两下，不以为意的说，因为她是陈家的后代。因为，我是城隍啊。我说她该死，她就只能去死。
这是什么狗屁逻辑我抢上一步，手指着他的鼻子喝问，姓童的，亏你还是一方城隍，就不怕遭报应吗
没想到，童司令就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肆无忌惮的笑了起来。他笑着说，若是你爷爷活着，我还惧他三分。他一死，我还怕谁张纪灵，你不是说报应吗在哪儿呢你是打算下追地府，还是准备上达天听
说到这儿，童司令把小脸一收，狠狠的在桌子上拍了一下，厉声喝道，你别忘了说到底，这里还是我的地盘在我这一亩三分地上，你就算是喊破喉咙，也一个字都别想传出去
他这突然的转变，让我怒火中烧，张开嘴巴就要大骂，可是，任凭我憋红了脸，额上青筋暴起，骂得口干舌燥，却连一点儿声音都没能发的出来。
真的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我就像是一个小丑，在演一幕哑剧，表情生动，动作夸张，却只能做无声的呐喊。
童司令掏了掏耳朵，歪着头问站在一旁的副官，副官，这小子在说什么你听到了吗
副官把手一摊，摇着头说，没有啊。他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之间就变哑巴了司令，你看他张牙舞爪的，跟个狗一样，好奇怪啊。
听了这话，我抡起拳头要打，接着就连身体都失去的控制，就那么直挺挺的站在了那里。童司令抬起手轻轻的在我脸上拍了拍，啧啧有声，就像是捡到宝了一样。然后，他摸着下巴说，没看出来啊，你倒是个犟种。嗯，我改变主意了。
说到这儿，他抬手在空中画了个圈，显露出徐萌盘膝而坐的身影来，笑眯眯的冲她指了指，说，要么，她死。要么，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自己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