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黄的纸页上,画着一个碗口大小的漩涡,漩涡中央是一幅连续的画面,演绎的是人性最深处的挣扎。与此同时,图画中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响起,让我对画面中的情景有了更加直观的印象。
深秋,下着小雨,两个衣衫破烂的小姑娘,无精打采的在田地里翻找。她们面黄肌瘦,只剩下皮包着骨头,头发枯黄,一双小手不溜秋的,就连目光也都已经麻木了。
草根树皮,早已经被人抢光了,一眼看过去,除了不远处浑浊的黄水,就什么都没剩下了,毫无生气可言。扑面而来的,是一种名叫悲凉的气息,甚至可以说是悲壮。
年龄稍小一点儿的女孩子咬了咬自己的指甲盖,呆滞的目光中终于有了几分其他的色彩,她抬起头,盼望的看向自己的姐姐,低着头说,姐,饿。
是啊,饿呀。她已经饿的连说话都有气无力了。若不是她们一直在动,我真的会以为那是两具死了几千年的干尸。
妹妹饿,当姐姐的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可她到底是姐姐啊,于是,她手指着不远处的黄水说,饿了,就去喝点儿吧。喝饱了,就不饿了。
然后,两个人相互搀扶着来到水边,把肚子喝得溜儿圆,就那么一屁股坐在了水边的泥浆里。当姐姐的打了个饱嗝,浑浊的黄水顺着她的唇角滴落,她也顾不得去擦,双手捧着膨胀的肚子,无声的笑了,笑意中有说不出的满足。
当妹妹的也打了一个饱嗝,可是很快,她就又委屈的轻声叫了一句,姐,我还饿。
当姐姐的叹了口气,摊着手说,妹,真的没东西吃了。你再忍忍吧。听大人们说,明天,送粮食的船就能开过来了。
妹妹嘤嘤地哭了起来,姐姐手忙脚乱的哄她。就在这个时候,在她们屁股底下的泥浆里,突然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是一条泥鳅。一条养肥了秋膘的大泥鳅。这姐妹两个先是一愣,接着就扑倒在泥浆里抓了起来。费了好大的功夫,她们终于得偿所愿了。
姐妹两个眼神中迸发出兴奋的光彩,手捧着泥鳅朝村子里跑去。可她们到底是两个小孩子,泥鳅又滑,天上还下着小雨,这一路走得格外的艰难,隔上不远就要停下来费尽心力的把那条泥鳅再抓上一次。
眼看着要到家门口了,两个人兴高采烈的叫了起来:爹,鱼
话还没有说完,手里的泥鳅再一次掉在了地上。姐姐弯腰又去抓,却一头扑倒在地上,挣扎了两下,耗光了自己的最后一丝体力。临死的时候,她还保持着向前爬行的姿势,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在泥水中翻滚的泥鳅。
当妹妹的不明就理,急的在一旁大叫,姐,快把它抓回来啊要跑了
当姐姐的还是一动不动。
一个同样娇小的小女孩从隔壁院子里窜了出来,三两下把那条泥鳅抓在手里,张开嘴巴狠狠的咬了下去,只一口,就把那欢蹦乱跳的泥鳅咬成了两截。鲜血顺着她的嘴角往下滴,又在雨水中晕开,就像是开出了一连串刺眼的红花。
妹妹被吓傻了,哇哇的哭着跑回了自己家。等到家里大人出来的时候,那条泥鳅已经被隔壁家的姐姐吃光了。
如之奈何
隔壁家的大人听到动静也跑了出来,抬手就给了自己女儿一个耳光,把她打倒在地上。可是紧接着,他就蹲在地上痛哭起来:老天爷,这还让人怎么活
这一幕悲剧,最终在街坊的劝解和叹息中收场。至于那死去的姐姐,大家好像都已经麻木了,也没有太多的表示。
第二天一大早,运粮船真的就来了,可是那个没迟到泥鳅的小女孩儿,却死在了前一天夜里。她,死于饥饿。
看到这里,眼前的画面和脑海中的声音全部都消失了。等我再回过神来,书卷还是那本书卷,纸张还是那么一张单薄的泛黄纸张,漩涡还是那个漆如墨的漩涡。
可是我却有一种错觉,感觉那张纸是那样的厚重,以至于我怎么都翻不开,压在我的心上,让我喘不过气来。
童司令笑了笑,手指着那张纸右上角的名字问我,知道这是谁吗
白妞。一个土到掉渣的名字。
童司令眉头一挑,摇着头说,这个白妞,当年抢了人家一条泥鳅,害死一条人命。我判她做个饿死鬼,也不算冤枉了她吧哦,对了,听说现在不能进食叫什么食道癌有这个说法吗
食道癌我脑子里嗡的一下,记起了什么,很是失态的拉住了童司令的胳膊,问他,这白妞,是王魁的老娘
童司令点了点头,蘸着唾沫把书卷又翻了几页,再一次把那本书推到了我面前,说,你再看看这个。
滔天的洪水间,有一座高高隆起的土包,就像是一座孤岛。这土包不大,呈圆形,直径大概十米左右。
一个年轻人坐在土包上,怀里是刚出生的儿子,一旁坐着脸色苍白的妻子,不远处坐着年迈的老娘。
这年轻人瞅瞅孩子,瞅瞅媳妇,瞅瞅坐在一旁的老娘,再看看被洪水撕成了碎片的村庄,抹着眼泪笑着说,我们活下来了,我们活下来了。
一路的奔跑榨干了他的体力,他就那么靠着树沉沉睡去。在他沉睡的同时,数不清的虫蛇老鼠潮水般的爬上了高地。
他媳妇第一个尖叫着惊醒过来,接着他也惊醒,怀里的孩子哇哇大哭,他老娘拎着手里的拐棍四下挥舞,驱赶着近身的虫蛇。
树干上爬满了蜈蚣和蛇,地面上全是老鼠,蝗虫在林木间翻飞,一家人依偎在一起瑟瑟发抖,好似人间地狱。
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水,像是吓破了所有生灵的苦胆,虫蛇像是吓傻了一样,傻乎乎的盯着翻腾的水面,谁都没有顾上自己的天敌,一时间,倒也相安无事。
可是,这样的日子,又能持续多久呢
事实证明,一天都不能维持。当夜幕再一次降临,一条蛇张口吞下一只麻雀,正式拉开了生存与杀戮的大幕。蜈蚣唧唧的叫着,冲向蛇群,蛇群冲向老鼠,而老鼠,则冲向了人。
那年轻人点起篝火,凭借着一根拐棍,苦苦支撑了半夜,终于打退了鼠群,而他自己,也已经遍体鳞伤,鲜血洒了一地。当太阳再一次升起,高地上的生灵已经少了一半,从地面到树梢,到处都是尸体,再经太阳那么一晒,腐臭的气味很快就弥漫开来。
饿了,可以吃蛇,可以吃鼠,实在不行,草根树皮也是可以果腹的。可是,病了呢在这样的环境下,一个大活人又能坚持多久,才能不被病魔击倒呢
第五天的时候,老太太第一个病倒了。她躺在临时拼凑起来的床上,战战巍巍的抬起手,抚摸着年轻人血迹斑斑的脸庞说,儿啊,我不行了。等我死了以后,别浪费,能吃多少算多少,吃不了就丢给那些畜生,免得他们再来祸害你。
年轻人瞪着眼睛哭出声来,梗着脖子吼道,我不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
老太太动了动嘴唇,叹了口气,不再言语。可是到了晚上,当鼠群再一次发动袭击的时候,老太太突然从床上爬了起来,踉踉跄跄的冲了过去。她一边奔跑一边呼喊,儿啊,娘只能为你做这些了,你可要好好活下去啊
年轻人嘶吼着冲了过去,想把自己的老娘拉出来,可是那些老鼠早就饿红了眼睛,拼着死也要从老人的身上咬下一块肉来。老人身上爬满了老鼠,还有赶过来凑热闹的蜈蚣。她在地上打了一个滚,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一脚把自己的儿子踹了回去。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年轻人坐在篝火旁抱头痛哭,老太太带着鼠群来到水边,就像是翻起了一条色的波浪。
年轻人的媳妇把手轻轻的放在了他的背上,给他送上无声的安慰。他一转身紧紧的把自己的婆娘抱在怀中,咬着牙说:我们,都要活下去。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第二天,年轻人的媳妇儿也病倒了,脸色惨白,吃不进一点儿东西,就连孩子的奶水都断了。
老太太用她的死,还有她死后留下的躯体,给自己的儿孙挣来了三天太平光景。在老太太死后的第四天,鼠群啃光了她骨头缝里最后一丝血肉,再一次瞪着血红的眼睛向人类发起了袭击。
有了老太太的珠玉在前,年轻人的媳妇坦然赴死,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微笑。她把襁褓中的婴儿递给自己的丈夫,神色平静的说,二牛哥,我没什么本事,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以后,你可要照顾好自己,天凉了记得加件衣服。要是能活下去的话,别忘了给孩子找个后妈,也好有个人照顾你们爷儿俩。
年轻人别过头,牙齿深深的嵌进了嘴唇里。他坐在木床上,看着自己的媳妇在树林间翻滚,突然有些麻木了,抱起襁褓中的婴儿说,就剩咱爷儿俩了,可一定要活下去啊。
这一次,太平的光景维持了五天。
时间,已经整整过去了半个月。在年轻人的悉心照料下,襁褓中的婴儿倒也没有消瘦。每天,年轻人都会把蛇肉捣碎了,做成肉粥给他喝。
可是,当鼠群再一次发动袭击的时候,救援的船只已经依稀可见,鼠群不要命的追到了水边。年轻人面色平淡的把孩子丢在了水边,翻身跳进水里。
他对赶来救援的人说,那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