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哭声,我也连忙跑了过去,仗着腿脚利索,抢在了太叔公的前面。香炉里的灰烬冰冷如初,孩子们脚上的燎泡也是真真切切。
太叔公喘着粗气奔到跟前,将烟袋插在腰里,抡起巴掌噼里啪啦的打了过去:没教养的东西,反了是吧
那几个小孩子猝不及防,结结实实的挨了巴掌,看到太叔公阴沉的能拧出水来的面孔,一个个傻了眼,也不敢再叫嚷,绷紧了嘴,眼泪簌簌而落。我愣了一下,连忙把太叔公拉开,跟他说,好啦好啦,小孩子嘛,别跟他们计较了。
不料,太叔公却一把将我推开,手指着老庙台大声喝问,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这时候,跟太叔公一起聊天的那几位老人也都赶了过来,有人拉着太叔公让他消消气,也有人训斥了那几个孩子几句,领着他们去找各自的家长。等那几个孩子走远了,太叔公回到大槐树底下重新坐下,跟那几位老人面面相觑,却是谁也没有言语。
又过了片刻,有人借口回去吃午饭,先行离开,接着人群就稀稀拉拉的散去。大槐树底下,就只剩下我和太叔公两个人。
太叔公抽出烟袋,装了烟丝,正要点火,看到我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就说,官老爷怎么说
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太叔公把烟点上吸了一口,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老五,你爷爷走了多久了
我微微一愣,默默算了一下日子,低着头说,四个多月了。
太叔公拍着屁股站起身来,对我说,要不是你问,我都想不起来了。你不是要找城隍庙吗看到没有,这老庙台就是。
什么我有些傻眼,站起身对着光秃秃的老庙台看了又看,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这里不是老爷庙吗什么时候跟城隍扯上关系了
太叔公并不理会我的疑惑,自顾的转身向前走去,边走边说:你爷爷一走,我连个说掏心话的人都找不到了。你要是不嫌弃,就到我那儿去坐坐,陪我老头子喝上几杯。我也没几天好活了。
我打小就对太叔公有一种难言的畏惧,不是因为他辈分长,也不是因为他脾气不好,而是因为他的那所宅子,我总觉得阴森。他一个人住在村子的最南边,土院墙土房子,屋顶都是茅草和着黄泥盖上的,离老远都能闻到一股土腥味儿。
可是,城隍庙的事情,事关陈霞的安危,我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太叔公收拾了两个小菜,烫了一壶烧酒,摇头晃脑的品了一口,眯着眼睛说:那一年,洪水滔天
那一年五月,田里的麦子刚收割,还没有来得及入库,劳累了一年的乡亲,终于从土里刨出来一些吃食,难得的睡了几个好觉。
午夜时分,大地开始震颤,轰鸣声不绝于耳,搅了乡亲们的美梦。老实巴交的农民只以为是鬼子打来了,忙不迭的收拾好行囊,做好了逃难的准备。不料,来的不是鬼子,是洪水。
那时节,太叔公刚刚成家,家里又刚添了一个大胖小子,为了填饱一家老小的肚子,干活格外的卖力。洪水来的时候,他正牵着借来的黄牛在打麦场上碾场。
听到响动,他抬头一看,月光下一堵水墙轰鸣而至,直唬得他面如土色,哆哆嗦嗦的就往家跑,连黄牛都顾不得了。他一路疯跑一路狂喊:不好了发水了
跑到家中,他背起老娘拉着媳妇就往高处跑。出了村子奔入麦田,遍地的麦茬刺得他脚上血肉模糊,老太太喘着粗气对他说,儿啊,把我放下,你自己逃命去吧。
太叔公当时就红了眼眶,扯着脖子嚷嚷:娘,再说这种丧气话,我这就死给你看。
一望无际的平原,哪里会有什么高地地势最高的地方,也不过是一个土坡罢了。太叔公背着老太太还好,反正是年轻体壮,可是他媳妇刚刚生产,又抱着一个孩子,出村子没多远就跑不动了,坐在地上哇哇的哭了起来。
太叔公无奈,只得停下来,脱下衣衫将孩子捆在怀里,光着膀子,一手托着老娘,一手扯着媳妇,头也不回的往前跑。终于,在洪水到来之前,他们一家人步履蹒跚的逃到了一个冢子上面。
冢子,就是官宦人家的大墓。墓中葬着的是不知道哪朝哪代的显贵,高出地面三丈多高。太叔公刚在冢子上坐下,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洪水就呼啸而过。用他老人家的话说:就跟一群牛犊子一样,哞哞的就过去了。
洪水掠过冢子,腾起一片巨浪,屁股底下的震动使得太叔公一个激灵又站了起来,生怕冢子会被大水冲垮。
好在,冢子上树木繁茂,扛住了洪水的侵袭。太叔公瞅瞅孩子,瞅瞅媳妇,瞅瞅坐在一旁的老娘,再看看被洪水撕成了碎片的村庄,抹着眼泪笑着说,我们活下来了,我们活下来了。
说到这里,太叔公的语调有些异样,充满了自嘲。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三言两语的含糊了过去,只说是在冢子上面掰着手指头过了半个月,才等到救援的船只,被送到了老爷庙。一家四口,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
然后,太叔公又喝了一口酒,眯着眼睛对我说,老五啊,你爷爷,那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搞得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太叔公也没有再做纠缠,而是直接说:当时救我们的,是驻守地方的部队,长官姓童,都喊他童司令。乡亲们感念他的恩德,就在老爷庙里给他立了个排位,日日祈祷。没曾想,他却是个贪生怕死的畜生
说完这些,太叔公打住话头,再不肯接着往下讲了。看他讲到最后时那咬牙切齿的表情,那位童司令肯定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他不说,我也不好再问。
我陪着太叔公喝了几杯烧酒,醺醺的有了几分醉意,就问他,太叔公,就算是你们给童司令立了排位,可是那老爷庙,怎么就成了城隍庙了
太叔公瞪了我一眼,骂着说,你个不争气的玩意儿,亏你爷爷生前可着劲儿的夸你,怎么连这点儿道理都想不明白得了得了,赶紧滚蛋免得我看见你心烦
听了这话,我心里不大痛快,悻悻的站起身子,朝门外走去。太叔公又叫住了我,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扔了过来,挥着手赶我走,口中却说,你要是能有你爷爷三分本事,童家的小兔崽子哪儿敢这么嚣张
太叔公丢给我的,是一块玉佩,圆润非常,晶莹剔透,一看就是有年头的物件了。我正要推辞,给他夹七夹八的一说,心里有些火气,掉头就走了。
临出门的时候,太叔公又说了一句:小心王魁。王魁是谁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也懒得再问。这一赌气,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痛。
回到家中,我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凉水,这才觉得心里没那么燥得慌了。先是有了陈霞的这一番变故,再是有了太叔公的说辞,对于爷爷说过的那句话,我开始有些信了。
爷爷说,若是我不能继承他的手艺,一辈子求而不得,得而不守。
可是,为什么
我突然变得无所适从,满肚子的心酸委屈无处安放,感觉好累,借着那点残存的酒意,歪在床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夜已经很深了。我口渴的厉害,开了灯起身找水喝,却发现房门口站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是陈霞她娘。
我连忙请她进来,可她却只是站在门口,连连的摇着头,很诧异的问我,这里,是张一清老爷子的家吗
张一清张一清是我爷爷啊。怎么了我见她不肯进来,就拎了两个凳子出去,坐在门口跟她说话。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缕喜色,显得有些僵硬,格外的别扭。尤其是她那张脸,在灯光的映照下,苍白的有些过分。她站起身来,迫不及待的说,那老爷子现在在哪儿快带我去见他,我有事情要请他帮忙。
我微微一愣,轻轻摇了摇头。她以为我要拒绝,手掌都有些颤抖,说,孩子,小霞的事情,你千万别往心里去。我真的是为了你好。
我又是一阵失神,这才摇着头说,大娘,你误会了。我爷爷不在了。
啊不在了出远门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看她的表情,我知道她的心已经提了起来。
她如此紧张的神态,让我的心里也咯噔了一下,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心里冒出了一连串的疑问。可即便如此,我还是陪着笑脸对她说,我爷爷已经死了。
陈霞她娘脚底下一个踉跄,脸色更白了三分,腰身也佝偻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勉强的笑着跟我说,哦。那那我走了。
说着,她转身就走。我把她送到门口,眼看着她的背影就要消失在夜色中,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陈霞,她还好吧
她脚底下停了一下,低着头说,好。好。挺好的。说完,紧走几步,不见了踪影。
我转身往回走,猛然想起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一拍脑袋,掉头追了上去,却是没有追上。
于是,我再一次骑上家里的二八车,连夜赶到了镇上的派出所里,站在院子里嚷道,陈霞她娘,刚到我家去了
不大的院子里灯火通明,院子正中停着一辆担架车,车上蒙着一块白布。王所长正站在一旁跟人小声说着什么,听到喊声,气急败坏的把我扯到了担架车前,掀开白布对我骂道,你他娘给老子好好看看,这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