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五月初十,公元1938年6月7日。日寇的铁蹄踏碎山河,占据开封,进逼郑州,威胁武汉,徐蚌会战失利。
黄河大堤上,有一座冷清的关帝庙。一个道士手捧着罗盘,看了又看,哆哆嗦嗦抬手一指,说,就这儿吧。
一个军官对着红脸长须的关二爷磕了三个响头,跪在地上默默祷告:关老爷,我们眼下遭了大难,被日本鬼子欺负得很惨。我们打不过他们,只好决堤放水,淹死了百姓,你可得宽恕我们。
旁边的人目光呆滞,喃喃自语:要死多少人,要死多少人啊
工兵营营长咚的一声跪在地上,举眼向天,热泪长流。两千余官兵排着整齐的队伍,面对着波涛汹涌的母亲河,放声大哭。
拜完,哭完,开挖。
民国二十七年五月十二,公元1938年6月9日,大堤决口,第二天,天降暴雨,激流猛增,滚滚洪流奔腾着,咆哮着,肆虐了中原大地,八十九万人命丧洪水,四百万人背井离乡,一千两百多万人流离失所。
从此,黄河改道九年,地图上多了一个特殊的称谓,叫黄泛区。而由此引发的大规模旱灾,更使数千万人沦为难民。
由于舆论的导向,这桩事情被安在了鬼子的头上,说是日本人的飞机炸开了黄河,“敌此种惨无人道之暴举,既不能消灭我抗敌力量,且更增加我杀敌之决心。”决堤之后,面对日军的侵略,豫东民众纷纷组织起来,成立了各种各样的武装团体,保卫家园。
黄老会就是其中的一支。这一支队伍,是由逃荒的道士组成的,成员只有二十多个,本是方外之人。可是那年头,整个国家都被打的千疮百孔,哪里还有什么清净之地入世,又何尝不是一种修行呢
很快,这一支队伍就打响了名号,引起了官方的注意。为了表示嘉奖,地方驻军给他们送去了枪械,鼓励他们奋勇杀敌。不料,就是这二十几杆枪,却引来了又一场灭顶之灾。
民国二十八年正月,春寒正盛。日军被拖进沼泽,大规模的机械化部队无法施展,步履维艰,沿途遭到重重打击,一败于陶母镇,再败于拒马营,本来毫无军事价值的三官庙,突然成了战略要地。
离三官庙最近的村子,叫老爷庙,黄老会就驻守在那里。那一天清晨,负责守夜的两个黄老会成员一边哈着气,一边小声的嘀咕着什么,发现日军大部队从村口经过,连忙猫下了身子,仔细观瞧。
那时候,他们刚拿上枪没几天,热乎劲儿还没过去。鬼使神差的,他们对着日军放了一枪。
这一枪,没伤着一个日本人,反倒把他们心底的怒火给勾了起来。指挥官一声令下,五百多鬼子嗷嗷叫的冲进了村子,顷刻之间,大祸临头。黄老会成员全部殉难,整个村子遭到血洗,一把火烧成了白地,两千多村民,侥幸活命的不足三十。
可能有人要问了,黄老会成员不都是高手吗跟他们干哪干哪儿干得过人家啊有道是:板砖废武术,刀片破气功,更不用说什么三八大盖、王八盒子了。就算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真以为是拍神剧呢
火光四起,惨烈的哭喊声响成一片,黄老会会长张道清把一个道童塞进了红薯窖,又给他坠了一桶水下去,丢下一个木匣,喊了一声:我的报应到了,把师门香火传承下去。然后,封上了出口。
这个小道童躲在红薯窖里,在暗中瑟瑟发抖。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了,他才敢壮着胆子爬出来。
没了。全没了。只剩下烧焦的尸首和遍地的废墟,空气中弥漫着让人作呕的血腥味儿,几条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野狗在尸首间逡巡,好似人间地狱。旭日初升,阳光正好,那道童嘴里嚼着红薯,有片刻的茫然,接着就泪如雨下。
当年的那个道童,就是我爷爷,叫张一清。他说,一清是他的道号,他也不知道自己原来姓什么,但他这条命是师傅救的,于是就随了师傅的姓。
在那个天下大乱的年代,阴阳逆乱,鬼魅横行,我爷爷凭着他师傅传下来的手艺,闯出了很大的名头。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没能躲过那个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年代,忍气吞声,才得以活命。这些,都是后话了。
我叫张纪灵,在家里排行老五,有个诨名叫张五哥。因为张道清留下来的东西牵扯太大,好像还涉及到什么了不得的因果,只能隔代相传,爷爷本来是打算传给我的。可惜我又赶上了读书至上的年代,只学了个只鳞片爪,这门香火,算是断了。
每次说起这件事情,爷爷都会有些叹息,说祖上传下来的东西,不该在他手里断了传承,还说他曾经立下誓言,若是我不能传承香火,将来会“求而不得,得而不守”,是要出大事的。
什么大事我不知道。甚至有些时候,我会觉得这种说法本身就很荒谬。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多的怪事至于他说的誓言,这年头,赌咒发誓的人那么多,如果能够应验,还不把那些神明累死
一直到临终前,爷爷都对这件事情念念不忘。他老人家回光返照,从床底下摸出一个木匣塞进我的怀里,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就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那一年,我十八岁,读高三。
我的初恋,也是在十八岁。情窦初开的我,不可自拔的喜欢上了一个名叫陈霞的女孩子。生平第一次,我体会到了“求而不得,得而不守”的滋味。
2005年的夏天,从县城到我们镇子上的公路正在维修,出县城不远的地方有一座桥,被来来往往的渣土车压得坑坑洼洼,已经不成样子了,桥头上摆放着一块木牌,上面用红色的油漆写着“危桥”两个大字。
可是,正值汛期,修在一旁的便桥隔三差五的就会被水流冲断,往返于镇子和县城之间的公共汽车,也就隔三差五的从这座“危桥”上面过,从来都没有出过什么事情。
高考结束第二天,填报完志愿,我跟陈霞有说有笑的坐上了回家的汽车。陈霞拉着我的胳膊唧唧咋咋说个不停,车厢里其他的乘客时不时的看着我们,并报以了然的微笑。
走上那座危桥的时候,司机回过头来说了一句:“都坐稳了啊”然后踩着油门嗡嗡的冲了过去。就在这个时候,前面来了一辆渣土车。
刺眼的灯光照的我忍不住眯起了眼睛,还没等我适应过来,就听到司机低声骂了一句,客车撞断了桥边本就不太结实的围栏,在一片尖叫声中冲进了河里。
车窗是开着的,我坐在窗边,呛了两口水,第一个反应就是双手扒着窗户从客车里钻了出去。当我浮出水面的时候,大客车冒着泡侧翻在河底,紧接着视线就被河水中荡起的泥沙挡住了。
喘了几口粗气,我才想起陈霞还在那车里,连忙向客车侧翻的方向游了过去。我潜在水中四处打摸着,摸到一扇窗户就钻了进去,好不容易抓到了一个人,就拼命的往上拽。可惜,不是她
就这样,我陆陆续续从水里捞出了六个人,还差点儿被其中一个勒死在水里。这六个人中,没有她,没有陈霞。
当我终于把陈霞拖出客车的时候,天色已经了下来。等候在一旁的救护人员马上围了过来。有一组救护人员要检查我的情况,被我吼叫着赶开了,我对他们吼:管我干什么啊别管我,救她
然而,医生们用充满歉意的摇头宣告,“救她”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从医生的手中把她接过来,把她抱在怀里,喊着她的名字,声音从低到高再到嘶哑,她都没有回应。
事到如今,我已经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中的了。爷爷去世了,为了给我凑足念大学的费用,父母远走他乡。在那个遍地衰草的院落里,我抱着膝盖坐在砖垛上,不敢高声,哭得撕心裂肺。
我好恨,恨自己的第一个念头是独自逃生,而不是握住近在咫尺的陈霞。
哭着哭着,我突然想起,陈霞的家里,也只剩下她母亲一个人了,生怕再有个好歹,就骑着自行车连夜去了她家里。
她们家,就在我们隔壁村,中间隔着好大一片白杨林,林子里是蜿蜒曲折的乡间小路,白天都显得有些阴森,更不用说晚上了。
可是,那天晚上,白杨林里却格外的热闹,一队人马打着灯笼,敲敲打打的,簇拥着一顶红色的轿子,像是要去迎亲。
我心里有些犯嘀咕:这是什么人怎么会大晚上迎亲就在我疑惑不解的时候,这一支人马钻出白杨林,在陈霞她们家门前停了下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脑袋里冒出两个字来:冥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