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看见中州的山水,已是一个月后了。
回头望去,域外的风雪美人也渐渐模糊起来,只记得那勾勒眉眼的黛青色胭脂,明灭不定的闪着微茫。
君长宁松了口气,想要探查少年的身体状况,她伸出手去。
少年下意识一躲。
瞬间,两人同时僵住。
不知为何,这一刻,他们都有些不敢看对方的眼睛,明明应该更亲密才是,他们却生疏了。湿润清爽的空气扑面而来,两个人低头默默的走着。
少年的身上还披着君长宁的披风。那是她从问禅峰上带出来的,也不知如今可还有问禅峰?君长宁再是孤陋寡闻也听说过禁忌海一役,问禅峰已是从修真界消失了的。
思绪一跑,她脸上的神情已重新变得冷淡起来,显得万事漠不关心。
若是以往,少年定要不高兴了。现在却是半点没有反应,只顾着低头发呆,若有所思的样子。
君长宁踩上舟筏,摆渡人欲摇起双桨。
少年却还站在江边。
君长宁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叫他什么。他们其实并不熟悉,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你还不上来?”最终,她这么唤道。
少年像是才从梦里醒来一样,抬起头,慢吞吞上了船。
艄公战战兢兢把舟划得飞快,头也不敢抬。他们这样艰难讨生活的,已习惯了来来往往古里古怪的修士,尽量当自己不存在才能活得更好。
君长宁在船这头,少年在船那头。
她想问他是不是后悔跟她离开单家,却又觉得这样不好。她惯是自私的,不愿意开了口之后听他顺势说要走,便咽了回去。别扭了,总比真就这么散伙的好!
江上有雾,朦胧的人影带着几分仙气儿。
少年沉默的望着船那头少女的背影,低头摊开手掌。雾色中,那只手苍白优美,看不出丝毫青涩与脆弱,淡漠而充满掌控力。
“我们去哪儿?”少年问。
他已不清楚是第几次了。这样的对话在他们之间的交流中占据很大一部分,枯燥而乏味。想着会有点什么不同?总也逃不出沉默的怪圈。
君长宁捧着脸,视线落在江面上。
良久答道:“去魔域。”
砰!
艄公的桨掉到了水里,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皱纹横生的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艄公哆嗦道:“对、对不住,贵人见谅呵呵、呵呵!”慌忙擦了脸上的冷汗继续摆渡,那佝偻的身子却是绷紧了戒备着。
君长宁看了眼少年,目光从艄公身上掠过,重新陷入沉默。
少年没再说什么。
君长宁慢慢起身来到少年身边抱膝而坐。两人之间,看似少年任性,其实少年妥协更多。这种妥协甚至带着性命相托的包容和信任。
君长宁明白的。
只是不曾退让将就过,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没真正尝过“失去”的滋味,她一向是把全部拿去赌的。
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赢了,他们活着,继续一路相伴;输了,要么死掉,要么分开,要么生不如死。
君长宁不知道自己骨子里是酷爱冒险的。
她在不知不觉中让一切过秤。没有人承受得了这样**裸的摊开在那双眼睛下,所以,她的世界最终只会剩下自己一个人。
意识到这一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君长宁付出了一生唯一的朋友,那个陪伴在身边十几年的女孩。
选择离开的是君长宁。
她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么亲密的朋友会在她和一个进修的机会面前选择放弃她。
明明以后还会有机会的,为什么会毫不犹豫的拒绝她呢?
她们不是好朋友吗?她绝望得喘不过来一口气的那一刻只是想找个人陪她出去走走而已!
还记得那是个夏天,太阳照在她的身上,她脸上淌着汗珠,心底却一阵阵发冷。
君长宁一眨不眨的看着她视为一生挚友的闺蜜接了个电话后头也不回的把她丢在大马路上。
耳朵边还回荡着她兴奋的声音“真的?有空有空,我马上就过去、、、、、、”
一件小事而已,君长宁,别斤斤计较。别人也有自己的生活。你不是上帝,没资格要求人家围着你转。回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一场就好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君长宁一遍一遍的在心底这样告诫自己。
后来,君长宁反思自己为什么会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应该是被选择的那个。
她怀疑自己是公主病,把周围人的善意当成自己得寸进尺的资本,被拒绝了就耍小孩子脾气,受不了别人对自己说“不”。
想要让她自己承认自己公主病没想象中那么难,毕竟她听惯了母亲话里话外说她心硬什么的,自私的人嘛,自我一点应该是常态?
但这个结论并不那么站得住脚,她连君永宁的关怀都会说声谢谢并加倍的回报到小侄子和小侄女身上,也从不对大嫂明里暗里的牢骚心生怨恨,更遑论其他。君长宁从不认为别人的好是理所当然!
这个问题困扰她很久。
自那以后,君长宁再没有主动给自己唯一的朋友打过电话。
在绝望的日子里久了,她开始回忆以前。
艳粉色的窗帘颜色俗气,但好在足够厚实,能把每一丝光线都阻挡在外。君长宁抱着膝盖坐在床沿,侧面的镜子里照出她不修边幅的脸,恍然有一丝陌生。她原是什么样的呢?
清新明媚的校园里,一个女孩子席地坐在操场上,被另一个女孩枕着腿睡觉。树叶缝里投下斑驳的亮块,时而调皮的落在睡觉女孩的眼睑上,被不耐烦的兜头一件外套挡回去。
那时候的君长宁是爱睡觉的,脸上有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气。眼角眉梢有过锋芒吗?她已不太记得了。
只是也逃课的。
闺蜜那时候还只是熟悉的朋友,她被欺负了,晚餐连着饭盒都被洒了一地。君长宁要安慰她的!
次数多了,熟悉的朋友就变成了好朋友。君长宁是从不隐忍委屈的,两个人倒相互帮持着走过了初中、高中。
再后来呢?君长宁只记得她去另一个城市送礼物那一次次上吐下泻的晕车折磨。君长宁笑了一下,她果然是只记得自己的。
目光扫过梳妆台,上面最久远年份的便是三个月前的那支眉笔。
君长宁很少画眉。
她念旧,怎么连一点能作为纪念的东西都没有?
空茫茫的呆了一会儿,竟发现已看不清东西了。君长宁慌了一下,起身太急,一下子趴在地上,磕青了膝盖也顾不上,猛地拉开窗帘。怔了怔,恍然想,原是天黑了啊!
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君长宁慢吞吞拉开灯,看见一只飞蛾扑棱着翅膀想要从窗纱外挤进来,她才隐约有些明白过来。
不是她的情谊不重要,也不是他们不明白她的感情有多深。
而是君长宁至真至纯的一颗心抵不上世俗教会人类必须遵守的生存哲学。
无法用物质表达的感情,一文不值。
没有用物质表达的感情,无足称道。
君长宁实际上,一无所有。
所以,她在顺遂的生活中被当成宝贝一样宠着惯着,一旦有所波折,她定是被舍弃的一个。
她用尽全部的生命去爱着的人,她的母亲、父亲、朋友,给不了她想要的东西。
短暂而又漫长的二十七年,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教会她克制。
不爱就不会受到伤害。
把感情控制在可以接受它反噬的程度之内,哪怕有一天,被拒绝了,也可以独自一个人躲起来****伤口。
君长宁垂眸,浓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射一片阴影。
袖子里的爱宠乌龟慢腾腾的划拉着四肢,徒劳无功的想要翻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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