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琼恩知道这个词的典故出处,但他不清楚用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在伊玛斯卡帝国存在的时代,亡灵魔法还处于萌芽状态,生死的界限极为清楚,凡人无法跨越,更无从打破。没有巫妖,没有吸血鬼,没有幽灵,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让死者常驻凡间。当时甚至连死神都不存在,凡人一旦逝去,除了极少数虔信者归于诸神,极少数不幸者坠入深渊,绝大多数都是肉身腐朽,灵魂消散,就此泯灭无闻。
伊玛斯卡的皇室却掌握着一种秘术,翔龙称之为“轮回”,凤凰称之为“涅槃”,说法虽然不同,但实际并无区别。这种秘术不能让奇械师长生不死,却可以让他们死而重生。具体的程序,首先是“死”,这理所当然,但在死后,奇械师的灵魂不会直接消散,而是一分为二,其中最核心的部分会寄存在某个指定的物品之中(这有点类似于巫妖的命匣),其余部分则会在预先准备好的魔法仪式的作用下,投胎转世,最终以婴儿形态再度诞生,这是“复活”,但还不是真正的“重生”。待婴儿长大成人,同时逐步地将物品中寄存的“核心”取回,与自己新的灵魂相融合,最终成型,前世的记忆、力量也都随之恢复,“重生”于是真正完成。
这便是“死而不亡”的含义。
琼恩沉默着,奥加莱斯的意思很清楚。珊嘉是“皇室”,她自然可以转世轮回,但现在她仅仅只是复活,并没有真正重生。阿拉莎的灵魂核心还没有被取回,相应的记忆、力量并未恢复,所以珊嘉现在还是珊嘉。但倘若有朝一日,阿拉莎重生,那么珊嘉呢?
“重生之后,这一世的记忆是否仍然会保留?”他问。
“不一定,”奥加莱斯说,“有可能全部保留,有可能完全遗忘,不过这两种概率都很低。最有可能的,是保留一部分,遗忘一部分。”
“那么你现在是在唤醒阿拉莎?”
“自然。”
“珊嘉呢?”
“无论她叫什么名字,无论她记得什么事情,她都是我的女儿,对于我而言,这没有区别。”
是的,但对琼恩而言,这区别很大。
“她的灵魂核心寄存在哪里?”琼恩又问,“你的那本《命运长夜》?”
“对。”
琼恩于是明白过来。
阿拉莎将灵魂核心寄存在《命运长夜》之中,她现在正在逐步取回,但那本书同样还是奥加莱斯的幽灵“容器”。如此一来,珊嘉的变强和奥加莱斯的衰弱,这两个原本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便有了交集。至于具体的细节,琼恩就不得而知了,料想奥加莱斯也不会说。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找个安全的地方,反而要来这里呢?”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二件事情:第五秘器真正的用途。”
“是什么?”
“那个词很拗口,欧贝伦和我提过好几次,我总是说不准——但我想你应该没这个问题,”奥加莱斯说,慢慢地吐出几个音节,有点别扭,但琼恩还是能够听得很清楚,“幽-冥-地-府-生-死-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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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地府、生死轮回。
琼恩当然明白这个词——准确地说是两个词——的意思,但他保持沉默,静静地等待着奥加莱斯的解释。
“轮回,或者涅槃,风险很高。”
在没有亡灵魔法的时代,伊玛斯卡“皇室”的秘术,打破生死界限,逾越阴阳分野,近乎达到让凡人“永生不死”的效果。但这种秘术并不是没有风险的,更不是百分之百保证成功,恰恰相反,失败率还不低。而且“轮回”或者“涅槃”的次数越多,出问题的概率就越高,尤其是最后一步,很多人不能顺利取回“核心”;或者尽管取回,却残缺不全;或者完整取回,却无法与新的灵魂相容;或者表面上能够相容,实际却埋下隐患,多年以后突然发作,让人神智错乱,等等等等,各种问题,不一而足。
这很正常,人毕竟不是单纯的容器,不可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里塞。轮回一次,就相当于塞进来一堆新东西;倘若轮回个十次八次,精神崩溃是很合理的事情。
这个问题很麻烦,奇械师们虽然神通广大,却也始终没法解决,直到某一天,有人提出了一个惊人的设想。
按照这个设想,奇械师借助下层界邪魔的力量,花费数十年时间,创造出了一个魔法物品。它能够创造出一个封绝天地的独立“领域”,有种种不可思议的威能,但对于奇械师而言,其最大的价值就在于:在奇械师的主持之下,发动这个“领域”的力量加以庇护,转世重生的风险会被降到最低,甚至可以说是零。
很显然,那就是第五秘器“九重地狱之鼎”。而昔日在伊玛斯卡帝国,执掌第五秘器的奇械师,则被称为“冥王”。
“按照奇械师的经验,‘重生’越早越好,最迟不能超过十八岁,”奥加莱斯说,“年龄越长,失败的概率越高。”
这是理所当然的,重生是要取回寄存在外的灵魂“核心”,相当于此生与前世融合。一个杯子如果是空的,它很容易注入液体;但如果它本身已经满了,那要再加水进来就很不容易了。人就像一个杯子,年龄越长,历事越多,杯子就越满,想再添加新东西难度就越高,强行往里灌的话,撑爆炸裂也不足为奇。
琼恩记得很清楚,自己已经十七岁,珊嘉与他同日出生。也即是说,珊嘉现在才开始“重生”,风险非常高,因此能够降低风险的第五秘器就非常重要了。
“那需要我做什么?”
“需要你成为‘冥王’。”奥加莱斯回答。
第五秘器不是全自动的,要打开“幽冥地府”,完成“生死轮回”,必须有“冥王”的主持。琼恩是“翔龙”,第五秘器原属“翔龙”一系,他自然有资格来做冥王,问题在于,现在第五秘器并不在他手里啊,想控制也无从着手。
“所以是要我去和凯瑟琳商量,请她协助?”
现在掌控第五秘器的是凯瑟琳,琼恩并未和奥加莱斯提起过这件事,但相信她肯定清楚。“不是,”奥加莱斯说,“凤凰没办法发动翔龙秘器的最核心功能。你必须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
“有人曾经和我提起过,说七秘器有一套仿制品,称之为‘七影器’。”琼恩突然说。
扎瑞尔告诉琼恩,在伊玛斯卡帝国末期,曾经有奇械师以七秘器为范本锻造出仿制品,称之为“七影器”。影器最大的优势,就是它没有血脉限定,并非“皇室”专属,其他奇械师也可以使用。
“嗯,是有,而且其中两件现在就在我手里,但并不包括第五影器,”奥加莱斯知道琼恩的意思,“而且影器虽然很不错,但终究不是原版,有些功能是没有的。第五影器并不具备‘幽冥地府’的能力。”
“哦。”
琼恩思考着,慢慢消化这些信息。奥加莱斯确实解释了不少问题,但琼恩不相信她已经将所有的事情坦诚相告,必然有某些东西,某些关键信息被隐瞒了。“有一件事我必须说清楚,”他说,决定试探一下,“我喜欢珊嘉现在的样子,我不希望她变成另外一个人——无论这个人和她有多么密切的关系。”
“嗯,我知道。”
“所以我们的目标是矛盾的,”琼恩指出,“你希望珊嘉变成阿拉莎,我希望她就是珊嘉。”
“你错了,首先,我并不是希望珊嘉变成阿拉莎,她们于我而言并无分别;其次,既然你希望珊嘉仍然是珊嘉,那就更要按我说的去做。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她这一世的记忆会被完整保留下来。”
第五秘器的核心功能“幽冥地府”,不仅仅可以为轮回重生的奇械师提供安全保障,而且可以将前世今生的记忆都完整保留下
“所以你有两种选择,要么阻止她‘重生’;要么就按我说的去做。”
琼恩不会阻止,他没这个资格,他只能尊重珊嘉自己的选择。纵然亲为姐弟、爱侣,但有些界限是不能逾越的。
所以他实际上别无选择。
“还有一个问题,”琼恩说,“我听说,第五秘器在发动过程中是没办法自由更换操控者的,只能通过继任者杀死原操控者的方式。”
“是这样没错。”
“你之前曾经和我提过一个‘黑暗凤凰公主与消逝之龙的传说’,我想听听这个故事。”
“已经有人对你讲过这个故事,不是吗?”奥加莱斯说,“你想知道什么,我很清楚,但我没办法给一个确定的答案。我不是当事人,更不是亲历者,我听到的说法,同样也是已经经过了千年流传的版本——而且还不止一个版本。但以我之见,这种可能性确实很高,因为在所有的版本里,尽管细节部分往往互相矛盾,但有一点描述是共通的:那位翔龙王子姬妾众多,其中有一位,是来自下层界的大魔鬼。”
琼恩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黑暗凤凰公主的故事,奥加莱斯和凯尔本都提到过,但他们又不是亲历者,也是听别人转述而来的,没资格做判断。真正有资格做判断的是当事人,比如某位大魔鬼,别人会认错,她总不会认错。
但如果扎瑞尔所说属实,琼恩和凯瑟琳就是姐弟兼爱人的关系,类似于他和珊嘉。所以奥加莱斯的意思,是要琼恩为了珊嘉,去杀死凯瑟琳?这算什么,某种形式的考验么?
“我没有那么无聊,”仿佛看出琼恩的心思,奥加莱斯淡淡说,“更何况,如果此刻控制第五秘器的,真的是那位‘黑暗凤凰公主’,就凭你现在这点本事,根本不可能是她的对手。”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三件事情:你所见到的那位‘凯瑟琳’,并不是本体,只是一个‘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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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器?
琼恩彻底被弄糊涂了,完全不知道奥加莱斯在说什么。不过大奥术师很快做出了解释,“所谓容器,就是一个假身,注入了一点奇械师的意识,类似于......提线傀儡。”
这是伊玛斯卡帝国晚期的发明,算是研究“秘偶”过程中意外诞生的副产品。奇械师们一直致力于创造更先进的炼金魔像,提出各种各样的设想,其中有一个设想是将奇械师自己的“意识”分离出一部分,注入魔像之中,从而让它变得更聪明更智能。这个想法起初失败了,
那些接受了奇械师意识的魔像仍然很笨很呆,但后来又有人另辟蹊径,把魔像替换成动物,结果颇有成效。有段时间,伊玛斯卡帝国的上层变得超级有爱心,每个奇械师出门都带着好几只宠物,它们聪明伶俐,能言善语,深得主人欢心。直到有一天,某个丧心病狂的“学者”奇械师不满足于现状,干脆拿人来做试验,在失败无数次,“损耗”了近百条人命后,他终于发明出了后来被命名为“意志延伸”的技术。
利用这种技术,奇械师可以将一个人类制作成自己的替身——说穿了,就是把这个人的自我意识完全洗去,然后注入奇械师的意识,从而变成另一个近似的自己,奇械师称之为“容器”。
“意志延伸”并非皇室专属的技术,它最初的版本就是一名“学者”发明的,后来经过很多奇械师的修补、完善,最终成型。奥加莱斯曾经从欧贝伦处学习过这门技艺,虽然不算特别精通,但辨认一个人是否“容器”,还是没问题的。根据她的判断,出现在琼恩面前的凯瑟琳,乃是“容器”,而非本体。至于本体位于何方,她就无从知晓了。
“容器有什么可供辨别的特征吗?”琼恩问,“能够让人将其与本体区分开来。”
“区别自然是有,但只有同样掌握这门技艺的人才能看出来,所以我无法向你展示。”
“哦。”
琼恩将信将疑,或者说怀疑多于相信。并非奥加莱斯的说法有什么破绽,而是她的立场问题,让琼恩没办法完全信任。就事论事,奥加莱斯做出一项判断,却无法证明给琼恩看,那这只能算是一面之词。一面之词的效力,全看双方的信任程度,倘若是梅菲斯这么说,琼恩当然无条件相信,但奥加莱斯么,那还是算了吧。
不过他也没必要当场表示怀疑,反正说不说在于对方,听不听在于自己。“那么现在到底需要我做什么?”他问。奥加莱斯说了半天,却始终只是在谈论大致方向,没有具体细节。总不至于要琼恩冲到凯瑟琳面前把她干掉吧?且不论琼恩是否愿意,他有没有这个本事还两说呢。
奥加莱斯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你说这是凯尔本送给我的礼物?”她突然转换话题。
“是啊,”虽然不明所以,但琼恩还是回答,“他托我转交你的。”
“是什么东西?”
“我可没偷偷拆过,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奥加莱斯嗯了一声,随即放在地上的礼盒包装自动散开了,露出一个深蓝色的月牙形物品,像是水晶质地,半透明的,巴掌大小,琼恩好奇地看了看,发现上面还刻了些文字,而且是古耐瑟文,并非通用语。“这是什么?”他问,“看起来像是某种纪念品。”
“确实是纪念品,”奥加莱斯说,“这是耐瑟瑞尔女性权益保护协会成立典礼暨第一届代表大会所颁发的纪念品,所有会员都有一份,还是我亲自设计的。”
耐瑟瑞尔女性权益保护协会......这是什么?
琼恩先是愕然,然后想了起来,奥沃曾经跟他提起过,说是一个女权组织,成员很多,影响力极大,令很多男性——尤其像奥沃这种宅男——既敬且畏,而奥加莱斯就是这个组织的创始人兼会长。
但凯尔本怎么会有这东西,难不成你们女性权益保护协会还收男性会员?
“纪念品本身倒不算稀有,我记得当时定做了四万五千多个,全都发了出去,有一些流传下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四万五千多个......果然规模不小。好吧,假设凯尔本的某位祖先曾经参加过这什么女性权益保护协会,领了一份纪念品,并且还流传下来——但他现在把这东西送给你,是什么意思?难道表示要重新入会?
“没什么意思,他拿不准我的立场,又怀疑莱拉在我手上,所以试探一下而已。”
前半句话琼恩可以理解,奥加莱斯现在再虚弱,毕竟是曾经的耐瑟大奥术师,可以说是当今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巫师的老前辈,而且还和阴魂城有着一些渊源。作为凯尔本而言,正要面临和强敌决战的关头,自己地盘上突然来了这样一个人,有所警惕是正常的。换了琼恩,也要想办法做些接触,确定对方的立场。但后半句话就很莫名其妙了,莱拉不是被萨马斯特抓走了么,关奥加莱斯什么事?
“因为这确实关我的事。”
......什么!
“这算一个附赠的情报,”奥加莱斯说,“萨马斯特抓走的,只是一个冒牌货,或者说替身;真正的莱拉,现在的确在我手上。”
*********
琼恩觉得今天碰到的意外已经足够多,多到自己理应麻木,然而奥加莱斯的话还是把他吓了一跳,“莱拉在你手上?哪个莱拉?”
“莱拉-奥罗桑。”
奥罗桑是凯尔本的姓氏,按照习俗,莱拉与他成婚后,便随之改姓——其实这根本无需解释,阴影镇现在哪里还有第二个莱拉。
到底发生了什么?
转眼之间,琼恩脑中已经闪过七八种假设,但最后他放弃了猜测。“究竟是怎么回事?”他问。
“没什么,巧合而已。”
“......”
按照奥加莱斯的说法,事情其实很简单:她偶然出去一趟,恰巧发现镇中有某个人是龙巫教的内奸,正在计划绑架莱拉做人质,于是暗中一路跟随。内奸伏击莱拉,顺利得手,却发现抓到的是个替身。真的莱拉随即现身,和内奸短暂交手,两败俱伤,内奸带着假的莱拉逃走,奥加莱斯便乘机偷袭,将真的莱拉制住,抓了回来。
“你抓她做什么?”
“自然是做人质,”奥加莱斯说,“现在敌我未明,立场未定,我们又是在对方的地盘上,当然要有所准备,手上没点筹码怎么行呢。你们这些年轻人没经验,我只好代劳了。”
这话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未雨绸缪自然是对的,但你因为这种理由,直接把人家妻子抓来当人质,这岂不是逼对方跟你翻脸么。
奥加莱斯一声冷笑,“你觉得自己和那帮选民关系很好?”
琼恩摇摇头。
“那就是了,大家根本立场敌对,今天能和平相处,明天也会反目成仇。既然如此,自然要先下手为强,乘其不备抢占先机再说。”
“......好吧,”琼恩并不是很赞同奥加莱斯的看法,但事已至此,再多说也没什么意义,还是先解决问题再说。“现在人家给你送礼了,按你的说法是在试探,那你要如何回应?”
“为什么需要回应?”奥加莱斯反问。
琼恩沉默片刻,“那个龙巫教的内奸是谁?”
奥加莱斯说了一个名字,“如果没什么其他事,就到此为止吧,”她下逐客令,“我要休息一会。”
“等等......”
然而对方显然没有征求意见的打算,话音未落,琼恩只觉天旋地转,在下一瞬间,他又回到了珊嘉的训练场中。
少女正在练剑,但对手不是莎珞克,而是一个银色的金属人偶,赤手空拳,极为灵活。琼恩看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不是那个‘秘偶’?”
“嗯,老师把它修好了。”
在塔瑟谷的时候,有一次恶魔欧凯上门,送给琼恩一个“秘偶”做礼物。秘偶是古伊玛斯卡帝国晚期发明的一种魔法造物,类似魔像,但灵活得多,也智能得多。欧凯找到的这个秘偶原本是个损坏品,经过修复恢复了行动能力,但不受控制,欧凯和琼恩都不懂秘偶的驱动之法,无法对它下达命令。后来是被奥加莱斯要去,一直没有再露面,琼恩差点都将它忘了。
“怎么感觉......变瘦了?”琼恩端详着秘偶,“好像还变矮了点。”
“秘偶是可以一定程度的变化形态的,”珊嘉解释,同时命令秘偶停止动作,站在原地,“老师和你都聊了什么啊,说这么久。”她好奇地问。
“我向她请教一些历史典故。”琼恩含糊其辞。
“哦。”
珊嘉识趣地没有再追问,自顾自地又开始提剑练习。看着她一剑又一剑地朝着空气击刺,神情异常认真,“姐姐,你不觉得奇怪吗?”琼恩忍不住说。
“什么?”
“姐姐的进步速度——我当然相信姐姐的天赋,也知道姐姐很努力很刻苦,但姐姐难道不觉得......这还是太快了,快得有点不太正常吗?”
珊嘉微笑,“我还以为你不会跟我说这个呢。”
“我.......”
“我知道你的意思,”少女说,“我也知道你在担忧什么,但我别无选择啊。你有你的世界,而我想在那里占据一席之地,我不想被排斥出去。我想要能够跟上你的步伐,想要能够随时站在你身边,不管面临的是风花雪月,还是刀丛剑雨。我想做你的伴侣,而不是被保护的对象,我想能够和你有共同的经历,共同的记忆,而不是每次留在家中,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盼望你早点归来——这种感觉很不好,会让我烦躁,让我生气,让我嫉妒,嫉妒能够陪伴在你身边的女孩子,”她微微一笑,“女人的嫉妒很可怕哦,琼恩,比如说,我就很嫉妒艾弥薇,嫉妒得希望她死掉。你喜欢这样的姐姐吗?”
琼恩沉默以对。
*********
珊嘉的学习课程安排很满,剑术之后便是占星术,琼恩不便打扰,先回自己房间休息。刚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奇怪的动静,像是有女人在说话,却又含糊不清。他驻足听了一会,推开房门,看见一位少女斜躺在沙发上,神情恍惚,眼神迷离,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身下,短裙已经被掀到腰间,露出粉色**和雪白大腿,衬衫纽扣也被解开了几粒,能够看见黑色文胸;而另一位火发蓝裙的美人儿正压在她身上,肆意轻薄,上下其手。琼恩推门进来,两人全无反应,依然故我,他不得不用力咳嗽了一声,少女这才惊醒,刹那间脸蛋羞得通红,慌慌张张地推开身上的人,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你就不能晚回来一点么,”扎瑞尔抱怨,“我眼看就要得手了。”
“那你别在我的房间里啊。”琼恩没好气地说。
“在你的房间里比较有气氛嘛。”
琼恩不解,“为什么?”
“这很好理解啊,比如说你喜欢搞人妻,某天碰到一个极品,你会怎么做呢?把她带出去开房间固然好,但在她自己的卧室里将她就地正法,肆意玩弄,显然会更加刺激对吧。”
“等一下,有一点要说清楚,我不喜欢人妻,至少没什么特别偏爱。”琼恩不得不澄清。
“为什么,人妻很好啊,风韵成熟,温柔体贴,经验充足,技巧到位——男人应该都喜欢吧。就算你有**情结,也不妨碍换换口味嘛。”
“这哪有什么为什么的,各人口味不同,有什么奇怪的。”
“但你明明就是喜欢人妻啊。”扎瑞尔一脸困惑地说。
“喂喂,你有什么证据这么说,”琼恩抗议,“熟归熟啊,你乱说话我一样告你诽谤。”
“证据不就摆在你面前吗。”
琼恩怔了怔,反应过来,“你?”
“对啊,我是你以前的**,说是人妻也能勉强算吧,”扎瑞尔说,“但你不是不记得吗?既然你全忘了,那对于你而言,以前的你就是一个陌生人,而我就是别人的妻子。你搞我就是在搞人妻,我看你明显很喜欢啊。”
“......这是两码事好吧,”琼恩想了半天,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含糊过去,赶快转移话题,“而且凛与其说是我的‘妻子’,不如说是艾弥薇的更确切;而且就算要搞人妻,我也不觉得在人家卧室里会比较开心,时刻提心吊胆的,怕被她丈夫回来捉奸,这种感觉哪里好了。”
“这样才有乐趣,不是吗。”
“抱歉,我欣赏不了你这种奇特的爱好。”
“哎,”魔姬叹气,“你真是缺乏对生活的热爱。”
“我是个正常人,谢谢。”
“哦,看到自己刚搞上手的人妻,在和自己的女友的女友**,还能这么从容自若,气定神闲——这真的是一个正常人的应有反应吗?”
“因为我虽然是个正常人,但身边全是一群不知所谓的**啊。”
琼恩决定停止这种闲聊扯皮,“你之前干嘛去了?”
“去逛街啊,”扎瑞尔伸出手,褪下衣袖,让琼恩看她手腕上的一枚白金色的手环,上面有一些花纹状的雕刻,“漂亮吧,而且很便宜呢,我冲老板笑了笑,就给我打了六折。”
......你堂堂大魔鬼去买东西,居然还玩色诱,还有没有一点节操了。
“你还真是一点都不懂女人的心思——算了,你从来就没懂过,”扎瑞尔意兴阑珊,“本来看你身边这么多女孩子,好像都挺开心的样子,还以为你终于开窍了,结果还是老样子。”
“喂喂,别总是扯开话题,”琼恩说,“你到底干嘛去了,别说单纯只是逛街,这种话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不信你就自己看啊,”扎瑞尔说,“反正你有我的真名。”
无论对于巫师还是邪魔,“真名”都是至关重要之物,说是命脉所在也不过分,正常来说,即便是至亲也不会互相透露。琼恩有扎瑞尔的真名,只要他愿意,可以做到很多事情,比如说随时感应其位置和状态,比如说通过一定的魔法仪式辅助将她召唤到身边,比如说“查阅”她前一段时间究竟做了什么,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是可以的。但琼恩自然不想这么做,他或许是有点粗心大意,不太会讨女孩子喜欢,但他又不傻,基本的东西还是懂的。
“好啦,不开玩笑,”扎瑞尔说,“我去调查一个人。”
“谁?”
“迷雾大师。”
“他?”琼恩奇怪,“你调查他做什么?”
“觉得很可疑嘛,居然有连我都无法看透的凡人,一定是个危险分子,所以要去调查调查。”
明明你自己就是头号危险分子好吧,琼恩在心里默默地说,“那么你都调查出什么了?他是什么来历?”
“有一些眉目,还不确定,”扎瑞尔说,“不过倒是搞清楚那家伙为什么能阻隔我的观察了。他脸上那个铁面具,是上古精灵族的神器‘虚伪假面’。”
“没听说过,”琼恩摇头,这倒也不能算是他孤陋寡闻,上古精灵族的神器众多,据说有几百件,就算精灵只怕都记不清楚,何况外人,“有什么用途。”
“主要用途就是隐藏和伪装,隐藏佩戴者的一切信息,比如说身高、体重、三围、思维、情绪,等等等等,总之,就是让人变得完全无法观测——你所看到的,只是佩戴者想让你看到的伪装而已。”
“搞得这么神秘?”琼恩说,“难怪欣布怀疑他是内奸,换了我我也怀疑。”
“内奸什么的不太可能啦,这种一看就很像的反而都不是,”扎瑞尔说,“传奇故事里都是这么说的。”
“你居然还看传奇故事?”
“看啊,否则漫漫长夜,你又不准我去找男人,我怎么派遣寂寞,只能看看凡人写的传奇故事了,”扎瑞尔说,“可惜你们凡人往往都比较懒,一点都不如魔鬼勤快,更新特别慢,还经常找理由断更,说什么‘如果休刊率没有达到百分之五十就没有未来’之类的鬼话。有次我看一本书,正看到有趣的地方,作者说要外出旅游寻找灵感,无限期停更。于是我弄个雪崩把他埋了,灵魂收过来转化成小魔鬼,关在小黑屋里,每天过去抽几鞭子,立刻变得文思泉涌,下笔如飞,还没一个月就写完了。”
琼恩突然觉得莫名的背上发冷,“那个,能写完就好,写完之后你总该有奖励吧。”
“没有,结尾让我很不满意,居然把我最喜欢的男主角给写死了,我一怒之下把他丢进冥河里去了,”扎瑞尔耸耸肩,“后来我索性自己动笔,写了个很美好的结局——你要不要看看?”
“呃,下次吧。”琼恩赶快推辞,他对那位不幸的作者深表同情,男主角写死了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女主角,男主角这种东西,原本的作用不就是串剧情以及衬托女主角么。既然都结局了,挂掉正是死得其所,有何不妥。扎瑞尔的文学鉴赏水平实在是有待提高啊。
“不看算了,”扎瑞尔说,“你呢,干嘛去了,怎么一副知道得太多随时会被杀人灭口的神情。”
“唔,有几件事,你来帮我参谋一下。”
琼恩于是将奥加莱斯刚才所说又复述了一遍。“首先是凯瑟琳的身份,奥加莱斯说她并非本体,而是‘容器’,你怎么看?”
扎瑞尔托腮沉思了半响,“‘容器’的说法,我闻所未闻,记忆里是没有这种东西的。”
“你是说她所言不实?”
“倒也未必,”魔姬摇摇头,“我离开的时候是帝国中期,之后一直在下层界,没怎么太关心物质界的事情。如果是他们后来搞出的东西,我不知道也很正常。从原理上看,也符合奇械师的手笔。而且姐姐的状态确实不太对劲,我之前没有太在意,但现在想想......”她顿了顿,“未必不可能。”
“哦,那‘重生’的事情呢?”
“这个倒是没错,”扎瑞尔确认,“伊玛斯卡的皇室确实有重生秘术,第五秘器也确实可以降低风险,保全记忆。虽然我并没有亲眼见识过,但你曾经和我提及,应该不假。不过有一点你要注意,第五秘器能够将此世的记忆完整保留——但保留的仅仅只是记忆。”
琼恩点点头,这个他早已有所预料。
伊玛斯卡皇室的轮回重生,表面上看类似于灵魂转世,夺舍投胎,但其实完全不同。夺舍投胎,只是换了躯体,精神、灵魂、意识都是同一的,自我认知并无障碍;但皇室的重生,乃是不同人格的融合,这就很容易出问题。“记忆”其实倒不是关键,一个人有两段不同的记忆,或许一开始会困扰,但很容易就会适应;由情感、意识构成的人格才是问题所在。比如说,某人前世喜欢青椒,每顿必吃,此世却超级反感青椒,喜欢鱼丸粗面,这就有点麻烦;如果某人前世是个僧侣,热衷于吃狗肉,此世却是个小动物保护协会成员,经常高速拦车,那麻烦可就大了,精神崩溃指日可待,说不定会自觉罪孽深重,自杀谢罪也未可知。
人毕竟不是机器,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而这“感情”就是不同人格融合的最大障碍。第五秘器既然号称可以将“重生”的风险降到最低,自然要从这方面着手。换了琼恩是设计者,思路也很简单,既然多重人格难以融合,那将较弱的人格消灭掉就是,既然感情是障碍,那把感情清除掉就是了。相比起前世,此世年岁小,经历少,在两者只能选其一的情况下,显然是牺牲的首选。
也即是说,倘若按照奥加莱斯的设想,珊嘉“重生”之后,或许依然还会记得琼恩,但也仅仅只是“记得”而已。这十多年的相濡以沫,亦亲人亦爱侣的情感羁绊,便要随风逝去,不复存在了。
琼恩无法接受。
“还有件事情,”他勉强振作精神,“奥加莱斯说莱拉现在在她手里,你怎么看。”
魔姬微微皱眉,“不好说,”她沉吟着,“按理说她没必要撒谎,这件事情应该不假。而且她必定有什么盘算,但我一时看不出来。”
“问题是现在凯尔本已经有所怀疑,”琼恩说,“那我们是不是要早做准备,万一......”
扎瑞尔摇摇头,“这个倒不用太担心,如今这种局面,没有真凭实据,凯尔本不会动手的。”
对于凯尔本而言,现在的形势有些微妙。莱拉遇袭失踪是事实,但她究竟落到谁的手里,就很难说了,有可能还是萨马斯特,也有可能是第三方插手。目前在阴影镇,能够称得上“第三方”的其实并不少,琼恩一行人只是其中之一,只是嫌疑比较大而已,凯尔本手中并无任何证据。若在平时,证据什么的倒也不重要,有嫌疑就足够了,先抓起来审问一番再说;但现在是特殊时期,强敌当前,决战在即,阴影镇中像琼恩、梅菲斯这样并不隶属于魔法女神教会,只是出于各种原因来助拳的不少,凯尔本不能不顾忌他们的感受。其实最关键的,还是在于实力,琼恩这边并非什么软柿子,一位隐藏幕后的耐瑟大奥术师,一位有位面法则加持的大魔鬼,这两人就已经足够难缠了,琼恩、梅菲斯、凛等人也个个都非弱者,不是可以任人欺侮的。这里又不是深水城,并非凯尔本的自家地盘,他只是临时的首领,所能调动的力量颇为有限,有些事情就没法随心所欲了。
“归根到底,还是实力最重要,”琼恩感叹,“那我们就什么都不用做,静观其变?”
扎瑞尔想了片刻,“静观其变未尝不可,但太消极了,”她说,“我觉得还是要试探一下比较好。”
“如何试探?”
“凯尔本不是送了一份礼物么,礼尚往来,奥加莱斯女士也应该回赠点什么吧。”
“回赠什么?”
“你不是都已经准备好了吗?”扎瑞尔说,“自然是那位龙巫教内奸的名字。”
琼恩确实是有这个想法,所以才会特地问了奥加莱斯,但到底要不要这么做,他其实还在犹豫,因为他推算不清楚后果。但扎瑞尔显然不这么认为,“无所谓啊,局面越混乱,对我们越有利,不是吗?”
“也是。”
琼恩想了想,点头表示赞同。“谢谢。”他诚恳地说。
自己一个人考虑问题,往往会出现各种缺漏,很多时候都需要有个人帮忙参谋,交流分析,能够让思路更加清楚。一直以来,在琼恩身边担任这个“参谋”工作的是梅菲斯,她聪明机智,见多识广,能力是毋庸置疑的。但有些事情,琼恩实在不方便和她商量,甚至根本不能让她知道,毕竟立场不是完全一致的。除了梅菲斯之外,其他人都难当此任。珊嘉虽然聪明,但限于经验不足,阅历不够;莎珞克算是精明,立场也没问题,但她总是出一些“看起来很美好,实施起来就一塌糊涂”的馊主意,琼恩对她实在没什么信心;至于凛......就直接忽略吧。现在有了扎瑞尔,算是填补了这个空白。
“那是当然,”扎瑞尔笑着说,“曾经有人对我说:‘每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两个支持他的女人,一个在阳光下,一个在暗影中’。我一直想做后者,也只想做后者,可惜姐姐和小雅都不信......”
“小雅?”琼恩一怔,“那是谁?”
“一点都不记得了吗?”扎瑞尔看着他,“她是你的未婚妻,是你所有的女友之中唯一得到姐姐认可的,是一个......非常非常聪明的女人。”
琼恩听出她语气中隐含的情绪,扎瑞尔的评价并非如字面意义那样充满称赞,“比你还要聪明吗?”他半开玩笑地问。
“我不想承认,但我确实在她手上吃过亏,”扎瑞尔坦然说,“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希望能够报一箭之仇。”
“这恐怕是没机会了吧,伊玛斯卡都灭亡数千年了,人家只是个凡人,哪能活到现在。”
“那也未必呢。”
扎瑞尔明显话中有话,但琼恩也有些累了,实在懒得再费心思去猜测。“幽冥地府,”他突然说,“你对这个了解多少?”
“略知一二,”扎瑞尔说,“不过都是听闻,并无实证。倒是有一个故事,与此有关,你或许会感兴趣。”
“哦?”琼恩的确被勾起了兴趣,“什么故事?”
“一个诚实的魔鬼和狡诈的奇械师的故事。”
在九层地狱的高阶魔鬼之中,流传着一个故事。故事是这样说的:在很久很久以前,凡间有一个巫师统治的人类王国,巫师们拥有强大的力量和无尽的财富,但却仍不满足,因为作为凡人,死亡仍然是他们无法逃脱的阴影。
某一日,一位巫师突然来到九层地狱,在经过一番友好交涉之后,巫师见到了九狱之主阿斯蒂莫斯。巫师向九狱之主提议,愿意帮助魔鬼铸造一件神器。
“一旦它铸成,凡间所有的智慧生物,都会在死亡之前收到一份要约,”巫师介绍说,“如果接受这份要约,则契约成立。陛下即可以据此契约,收取他们的灵魂。”
这是一个令魔鬼无法拒绝的提议。在那个时代,诸神对凡间的干涉并不强,而且死神的神位空悬,除了极少数凡人死后能够有幸升上神国,绝大多数都是人死魂散。因此魔鬼的“业务”很好开展,很多凡人不甘心就此湮灭,宁愿转化为邪魔。但魔鬼没办法大规模进入凡间,只能搞“零售”,小打小闹,不成气候。如果巫师所说的这件神器当真能够铸成,那就相当于九层地狱的推销员把宣传单发到了每一户的家门口,而且还是当场下单,即时签约,立刻履行,其意义不言而喻。
“听起来很好,”九狱之主问,“那你们的条件是什么?”
“所有‘皇室’——这是我们拥有‘印记’的奇械师的自称——不被契约限制,不受陛下约束,可以自主决定轮回转世。”
九狱之主答应了,为了铸造这件被命名为“幽冥地府”的神器,他准许巫师借用九狱的力量。巫师花了十二年的时间,经历了无数次失败,最终取得成功。按照事先的约定,应当由九狱之主对神器赐予邪蛇的祝福,然后双方在位面法则的见证下完成契约。从此之后,魔鬼执掌幽冥地府,收取凡人的灵魂;而“皇室”超脱生死,自由轮回。
但巫师从未真的打算和魔鬼共享这件神器,他违背了承诺,逃离地狱,将神器带回凡间。没有得到邪蛇祝福的神器称不上是圆满完工,它只能算是一件半成品。尽管如此,它依然能够达到巫师的目的:让极少部分人——“皇室”——能够安全地转世轮回,并且保留记忆。
“这个巫师是谁?”琼恩有些忐忑不安地问。
“不是你啦,别那么疑神疑鬼,”扎瑞尔格格娇笑,“第五秘器的铸造时间,早在你出生之前七百多年呢。那位奇械师虽然铸造出秘器,自己却未能成功转世,最终大限到来,魂飞魄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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