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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有阳,则有阴,阴阳本无区别,活人结婚是严肃的事,死人结婚也不能糊弄,一切都要按规举办。
道士说既然二姐不想嫁,可以参照阳世的作法,他先做法事送魂到地府,再由我把骸骨背回原来的坟,然后在坟前烧了离婚证,这样一来,二姐与张家的婚约就算取消,二姐也能重归地下入土为安。
“那壹娃子的学费……”爹有点迟疑,道士摆手打消他的顾虑,张家人说了,那点钱他们不在乎,就当贫困助学。
学费不碍事,爹也没啥好说的,按道士吩咐连夜去找魏爷。
结婚需要挑日子,离婚倒不用。
第二天道士起得很早,魏爷来了,满满当当背一背兜东西,还拎着几捆篾条,妈煮了稀饭,三人草草吃罢饭,在院坝里忙活起来。
乡下人文化不高,但心灵手巧的人不在少数,篾条在道士手里一番倒腾,很快编出拱形架子,魏爷把长条凳搁在架子下方,围着架子外层糊纸,涂抹金银粉,扎纸花纸锭,忙活一上午,一张纸糊的拱桥活灵活现出现在院坝当中。
道士在桥头供上香案,取出一根花绳递给我,他说等张家送来二姐,我背着二姐从纸桥上走过去,他在一旁牵花绳引路,过桥的时候他会唱文,他唱一句我学一句。
他特别嘱咐留意要脚下,过纸桥不能掉下来,掉下来表示亡魂不愿入地府,非常不吉利。
我打量花绳,就是新郎牵新娘用的那种,只不过结婚用的是红布,而手里这根是白布。
等到晌午,张家人来了,来的人比二姐结婚时还多,总共四五辆车停在院坝外,张家人不肯进屋,道士上去和他们交流了几句,妈拎着茶水想上去招呼客人,被张家人推开。
人群中有个后生冲我招手,示意我过去,我走到车前,后生皱眉瞧我:“就是他?”
张家后生我没见过,但看他的神情态度像是发话的人,道士点点头,正要解释接下来的流程,后生不耐烦挥手打断,车上有人搬出竹筐。
竹筐盖着红布,鲜红鲜红,像记忆中二姐的背兜。
道士让我背上筐,手里牵着花绳,正要引我进院坝,张家后生突然从背后踹我小腿,使死大劲地踹,我没防备被踹得单膝跪地,我回过头怒视他,后生见我瞧他,劈头盖脸往脸上踢:“看你妈卖X!”
爹和魏爷慌忙上前护我,张家同来的人揪住他们,拉扯中爹和魏爷都挨了耳光,妈当时吓哭了,喊不要打娃,不要打娃。
道士有点看不下去,抱住打我的后生:“你想害死老爷子?错过了时辰,老爷子救不回来!”
后生挣脱他的手,指着鼻子骂:“我弟死都死了,你们搞这些台子?现在搞出了事,老子丑话说前头,老爷子有个三长两短,老子要你们全部填命!”
“先办正事!”道士闷声喝道,后生推开他走到一边,抖抖衣服冲我吐了口唾沫:“狗X的,跪到背,不跪老子找你一家人生事!”
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天地和爹娘,我不能跪,但更不能让他找家人麻烦。
所以我只能爬,手脚并用在地上爬,我尽量直起膝盖不着地,张家人站在两侧,除了引路的道士,其它人都不让靠近。
二姐回葬的事,早传遍整个村子,周围看热闹的人不在少数,道士牵着花绳,我像狗一样爬向纸桥,每一步都钻心疼,疼的除了被踹伤的腿,还有心。
爬到纸桥头,道士上案焚香祭天,祭文大意说二姐不守妇道,过门后致使公公染疾,是为不详的女人,张家列祖列宗容不得她,特表天将二姐休回家,至此以后,两家再无纠葛。
我哭了,挨打没哭,像狗一样在地上爬没哭,听到祭文我却忍不住……
道士扶我上纸桥,条凳很细,人站在上面刚刚合适,但爬起来却很困难,我格外小心,因为道士吩咐过不能掉下去,还要跟着他念唱文。
道士唱道:“一拜阴司阳司差,亡人过魂桥,收我茶水钱,速速去通报。”
我跟着念,他撒出一把纸钱,所谓茶水钱,就是贿赂阴差的费用,让阴差开方便门,不要为难亡魂。
我说完,道士唱道:“起!”
我蜷在凳子上挪了几步,他又唱:“二拜阎星君,殿下文武臣,感我孝子心,乞个好人家。”
唱文有三段,说的是送魂过奈何桥,过了桥亡魂会去转世投胎,爬到桥尾时,道士唱第三段:“三拜孟姜女,赐我忘忧汤,今世成过去,来生记不起。”
这句我哽咽了一阵才念出来。
今世成过去,来生记不起,喝了孟婆汤,从此陌路人。
第三句念完,好好的天开始起风,风卷纸钱在院坝打旋,纸糊的桥吱吱嘎嘎摇动,张家人有些不安,后生冲道士打手势让他尽快完事。
送走二姐亡魂,接下来回葬,骸骨要送回原来坟安葬。
道士让我站起来走路,张家人不答应,嘴上说有始有终,爬不动他们拖总之人不能起来,爹妈隔得老远哭成泪人,我咬牙不瞧他们,发狠往上山爬。
山路石子多,咯手脚板青痛,起初还火烧火燎,到后来也没啥感觉,我麻木的往山上爬,只记得到过的地方,会留下斑斑红印。
二姐的坟被挖开后,风吹雨打没人管,原先棺木早腐烂成木片,道士捡出渣子吩咐连筐一起放进去,我放下竹筐磕了三个响头,张家上来四五名壮汉填土。
风更大了,席卷山头茅草起起伏伏,道士在坟前点了几次香被风刮灭,他索性不点香,直接把事先准备好的“离婚证”烧了,烧过“离婚证”,张家人松了口气,扔下我们扭头就走。
张家人走后,山上下起了雨,爹和道士左右架着我下山,还没回屋我就不省人事。
睡了多长时间我不清楚,只知道醒来的时候风大雨大,风雨拍打门窗哗哗响,我动了动身子,浑身散架似的痛,嗓子眼干得冒烟。
我翻身起来找水喝,茶瓶在堂屋,我怕惊动爹妈,扶着墙根慢慢走,推开门看见堂屋门开着,屋外风夹雨往里飘,兴许是爹妈忘了关门,我走到门口想关门。
院坝里站着一个女人。
女人身子单薄,红衣红裤,红色盖头,盖头在风中飘动,像一片零落的树叶。
女人站得远远,就这么静静的看我,我感觉心快跳出胸膛:“二姐,是你吗?”我轻声问。
她不作声,头往下低了低,好像是在瞧我腿,我确定她是二姐,声音顿时哽咽起来,大声喊道:“二姐,是你吗?!”
她还是不说话,肩头在雨中轻轻抽动,我抑制不住想冲出去。
爹妈房里亮起了灯,爹披着衣服跑出来,我半拉身子出了门,他连忙拉住我“壹娃子,杂了?”
“二姐,二姐!”我激动得语无伦次。
爹顺着手指方向看,我也看,院坝里空无一人。
妈心疼拉我回屋,摸摸额头说有点烫,家头有退烧药,让爹找来给我吃,我知道他们以为我烧糊涂了,但我没有,我真的看见了二姐。
妈好说歹说把我送回房间,看着我睡下才肯离开,我不甘心又摸到门边,透过门板上的破洞瞧堂屋。
爹坐在门坎上,任凭雨往身上淋,妈放了碗拉他进屋,他不肯走冲地上努嘴,堂屋地面有一串沾水脚印,脚印在堂屋逛了一圈,最后停留在爹妈房门口。
妈的手摁爹的肩头,身子不住发颤,爹拍拍她的手没说话。
第二天下午,道士来了家里,先是瞧过我手脚上的伤,然后说了个事。
刘癞子死了。
昨晚死的,他不知从哪里搞到块铁皮,割破手腕在床单上放血,然后把染红的床单盖头上,用脚链缠住头勒死了自已,事发的时候,刘家人没听到动静,今天早上去送饭才知道出了事。
爹听道士讲刘癞子的事,手一直在发抖。
等他讲完,爹吞吞吐吐说了昨晚的事,道士脸色很难看,把我叫过去细问,我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他许久没作声。
好半晌他问:“壹娃子,你恨不恨张家人?”
我咬咬嘴唇点头,随后又摇头,不是不恨,是恨不起,张家人霸道,我不想和他们沾上半点关系,哪怕是恨。
道士叹了口气:“娃子,我知道你恨,张家人作事没分寸,我也看不起他们,但恨归恨,如果让你去救张家人,你肯不肯?”
救张家人?我没死在他们手里就阿弥陀佛了!我看了看爹,爹也看了看我,都没有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