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念慈才出门,便看到了立于雪地里的那一袭白衣。
雪念慈叫了一声先生,而后操纵着轮椅走了过去,一先生一弟子,一站一坐,相顾无言。
李暮春看着眼前这个得意门生,十分欣慰的说道:“一起走走?”
雪念慈点了点头,便跟着李暮春往更深的风雪中走去。
李暮春双手负后,轻声问道:“这一路行来,感觉如何?”
雪念慈想也没有想便直接答道:“好坏参半。”
李暮春笑道:“好在哪里?坏在哪里?”
雪念慈声音平和,无悲无喜,“好就好在天地太大,自身太小。坏也坏在天地太大,自身太小。”
李暮春被雪念慈这套说辞逗乐了,气笑道:“看来还是好大于坏的,天地大,留给你的遐想就大,自身小,说明你的进步空间也就大。”
雪念慈没有否认李暮春这个说话,事实上也是如此,没什么好否认的。这一路行来,遇见太多书上没有的东西了,可不也过来了吗?
雪念慈说道:“等先生什么时候身外低处,目光落向高处之时就会有我这种感觉了,一路行来,遇到的敌人虽然不多,勉勉强强也算得上是顺风顺水,可正因为如此,总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督促着我不断前行。”
“先生也是从低处爬上来的,先生也曾青衫闯江湖,先生也曾仗剑走天涯,先生也曾持杖登高山,你走过的路先生都曾走过,你受过的苦先生都受过,先生也曾是少年,先生也曾是你这样无知无畏的少年。”
先生也曾是少年?
雪念慈偷偷的打量了李暮春两眼,而后认真的想了想少年时的先生,那该是怎样的一个风华绝代?那该是怎样的一个惊才绝艳?
可是想来想去,愣是想不出来。
李暮春并没有发现雪念慈思想已经在偷偷的开小差了,仍自顾自的说道:“你说先生如今站的位置不够高吗?当然是够高的了。可在先生眼中呢!先生只是站在你们眼中的高处,可实际上先生依旧站在低处,看着更高处的风景也会生出一股无力感,也会如芒在背。可这不可耻,可耻的是停下前行的脚步。”
李暮春看着一片漆黑的夜空心想,他如今呆在这人间便已觉得很寒冷了,那星辰皆灭的高处,想必更冷吧!
只是他们还没有停下脚步,他又怎能停下。
李暮春回头笑望着想入非非的雪念慈,问道:“在想什么呢!”
雪念慈笑呵呵的说道:“在想少年时的先生该是怎样的风华绝代。先生你跟我说说少年时候的你是怎样的?”
李暮春会心一笑,背负双手,气定神闲的说道:“少年时的先生,最失意,可也最得意。”
雪念慈笑眯眯的看着李暮春,在想是怎样的一个失意法,又是怎样的一个得意法。
李暮春笑道:“每一个大人都曾是小孩,每一个小孩最后都后悔成为大人。先生现在也对那段年少的时光怀念的紧啊!可是先生现在不会逢人就拿出来说了,你想听啊!没门。”
雪念慈打趣道:“没门的话,那我扒在窗户边偷听行不行?”
李暮春做势欲打,“亏你还是一个读书人,怎能如此无礼。”
雪念慈连忙讨饶道:“都是先生教得好。”
李暮春哈哈大笑,“这话我虽然不好听,但是我爱听,听着就很舒坦。”
……
……
李暮春提着一盏摇晃的烛火,借着映照天下的雪
光,与雪念慈在风雪中越走越远。
两袭胜雪白衣,走在雪地上,步步踏雪,步步留痕。
在市井坊间曾流传着这么一句话。
雪后随痕过,宁做后来人,不当先行者。
这句话的意思说的就是在大雪天行走时,一定要踩着别人的脚印前行,因为谁也不知道在那茫茫大雪下覆盖着的究竟是深潭还是浅沟,一脚下去是生还是死,谁也难料。所以,要跟在他人的身后前进。
宁当后来人,不做先行者。
这句话错了吗?当然无错。
可若是人人都去做那后来人了,谁又去当那先行者。
于是乎,总会有些傻里傻气的人,在这漆黑一片的人间,提着一盏盏易碎的灯笼,用手中摇曳的火光映照出脚下的方寸地,一步一步为后来人开路。
李暮春身后一串串脚印一直沿伸到远方,被黑夜吞噬。
原本一无所有的天空中,突然有一颗颗星辰亮起,又有一颗颗星辰熄灭。
李暮春与雪念慈二人尽皆身心空明,一边行走,一边下棋,而天是棋盘星是子,星辰明灭间,厮杀正起。
两人走在风雪中,话音一落,言出法随,头顶便是一颗星辰起,一片星河灭。
李暮春与雪念慈二人渐行渐远,天上的星辰在明明灭灭了交替了多次之后,终于全都熄灭。
李暮春感叹道:“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之而取势。念慈,这段时间棋力大涨啊!”
雪念慈笑道:“棋者,以正合其势,以权制其敌。先生不怪弟子下棋剑走偏锋,尽行歪门邪道就好。”
李暮春笑道:“世间那有什么歪门邪道,有的只是不正的人心。只要人心正,天心自然就正。若是人心斜,天心自然就邪。”
雪念慈轻出了一口气,先生不怪就好。
风越来越紧了,李暮春尽力护着手上那一盏摇曳的烛火,这片天地里最后的一点光,让它照亮前行的路。
李暮春声音平和的说道:“念慈,我们来为你此次北上复一下盘。”
雪念慈点了点头,将他与冬落自出了洛阳城后所见所闻都与李暮春说了,李暮春全程只是耐心的听着,从始至终都未打断。
等雪念慈说完,李暮春沉吟了片刻后道:“这一次北上你们每一步都走得还行,虽然算不得最好,但大抵上也无错。只是你觉得这一切都是易天机在背后算计你们?”
雪念慈有些疑惑的说道:“难倒不是吗?这一路的磕磕绊绊不都是钦天监搞出来的吗?”
李暮春嗯了一声道:“是钦天监搞出来的,可于易天机而言,这远远说不上算计,只能说是他顺手为之,一个可有可无的小念头而已!小到什么程度呢!就是他易天机觉得汉王的拳头太轻了,以至于连话都说不响,所以他给汉王安排了一些喂拳之人,龙门秘境内、广陵渡、楼船上、陵渡,还有很多你们有意无意避开了的,都是他在闲暇之余顺手而为的,目的只是为了让汉王出拳重些,修为高些,到了北方说话底气能更足一些,事实上他对你们并无并点恶意。若是他真想算计一个人,别说是你了,就是你先生我也招架不住,只能乖乖就范。”
雪念慈眉头微皱,“他有这么历害吗?”
李暮春点了点头,“你现在看到的他没有,但真正的他比你想象中还要历害。你以后看他的时候,一定要将目光落到最高最高处,等你有一天明白大周国在这人间的地位之后,你就知道他这个大周国师,一国之师,
眼光到底有多高了。”
“你们在他的眼中,连一只大点的蚂蚁都算不上,踩了你,他都怕脏了自己鞋子,若非是冬落有一个汉王的名头在,怕是他连看都不会看你们一眼,就更别说费尽心力的算计你们了。你们这次碰到的只是他的一个念头而已!实际上他真正想要算计的是我们。”
雪念慈愣了一下,“你们?”
李暮春点了点头,“我、李牧、张图灵、独孤云毓、姚至……等等在你眼中看起来在高处,还有更高处的人。”
李暮春又补充了一句,“姚至就是广陵郡姚家老祖,你的二师叔。”
雪念慈面色古怪的说道:“他算计你们干什么?”
李暮春轻叹了一口气道:“提子落子。”
雪念慈猛然瞪大了眼晴,提子落子是围棋术语,也就是将已经没有气的子从棋盘上提起来,而后重新落子。
李暮春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易天机将他们几个人都当成了一枚棋子,而且还是几枚在棋盘上可以随意摆放的棋子。
若真是如此,那易天机也太可怕了一些。
雪念慈一瞬间便想通了其中的关窍,有些震惊的说道:“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李暮春看向雪念慈,轻声道:“冬落北上称王最大的短板是什么?”
这个问题雪念慈早就想过,直接脱口而出,“底蕴不足,修为不够,中高层战力匮乏,有土难守。”
李暮春点了点头,“不错,相较于其它七王而言,他的底子太薄了,甚至可以说没有。不是说你跟张白圭鼓捣出来的十万大军没用,而是你们都太年轻了,修为太低了,对付一些弱一点的王国还行,可真要面对那些存世久远的家族宗门,你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而我们就是易天机为你们找的护道人,帮你们渡过短板期。”
“冬落相较于其它七王,已经落后一大截了,他必须加快速度,才不会让比他更快的时间比下去,才不会在神州大陆大争之世来临前第一时间便被淘汰掉。他的路,还很长。你们的路,还很长。而我们,就是易天机算计来教你们走路的人,有些心甘情愿,有些不得不服。”
雪念慈喃喃道:“我在洛阳城也远远的见过他几次,感觉不像你说这样历害啊!”
李暮春神秘的说道:“你确定你见过的他就是真的他?等你走到高处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其实你在低处所看到的,只不过是高处的人想让你看到的。”
良久之后,李暮春轻叹了一口气道:“当然,我是真的不想让你看到真正的他,或者是那么快就看到真正的他。”
“他很可怕吗?”
“不是他很可怕,而是到时候你们要面对的存在很可怕。”
雪念慈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李暮春抬头看了眼天空,轻笑一声道:“我突然感受到你之前说的那种身处低处看向高处时的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了。”
雪念慈笑道:“虽然如芒在背,但是仍旧心怀希望。”
李暮春看着手中那一盏在寒风中非但没有熄灭,火势反而更加旺盛的烛火,点了点头,十分肯定的说道:“对,我们还有希望。”
李暮春与雪念慈边走边聊,聊到旭日东升,聊到天地大白。
不知不觉间,雪念慈与李暮春二人便已走到渭水边。
渭水不急不缓,若不细看,根本看不到它在流动,宛如时间。
李暮春没来由的感叹了一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