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战后,原本说不上繁华,但肯定也算不上衰败的陵渡一片荒芜。
破屋漏巷,断壁残垣,尸骨如山,血流成河。
冬落胸膛上的血已经差不多止住了,陵渡那群四处逃窜的江湖汉子也停止了无谓的挣扎,只留下一地的尸体,在大雪的覆盖下渐渐冰冷。
冬落踉跄的站起身,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战争,也不是他第一次见到死人,可他的心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冷。
他记得以往在战场上,每次大胜之时,他都会骑在马上兴奋的大叫一句,“我征服了这片大地。”
有一次这句话被陈霸先听了去,陈霸先很严肃的跟他说了一句话,而那句话一直让他记到了今天,并且会永远记下去。
听了那句话之后,往后大战,无论胜败,他再也没有说过“我征服了这片大地”。
他记得那天的夕阳比草原上的血还要红,就连吹过的风看起来都是带着血色的,那天大战过后,陈霸先与他并排看着夕阳,在他们的脚下是无数人的尸骸以及烦死人的秃鹫。
他记得陈霸先是这么与他说的,“你没有征服这片大地,你只是打败了你的敌人,没有人可以征服这片大地,我不行,你更不行。”
冬落悚然而惊。
他今天又一次打败了他的敌人。
陵渡上下欢声一片,十万人都在口呼“汉王汉王”,可是他却听得并不真切,他不知道那一天是怎样过去的,因为他才刚站起身来,脑袋一黑,就又倒了下去。等他醒过来时,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
……
夜晚的陵渡一片漆黑,除了经久不退的雪色,它仿佛被天空抛弃了,连星光都不配拥有。
冬落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张白圭大黑呢!
对于这一条带着他从少昊氏逃出来,又背着他在无尽的荒野上走了不知多远多远的大黑,他有一种最真挚的情感,那是一种相依为命的依赖。不是他依赖大黑,也不是大黑依赖他,而是相互依赖。
当张白圭带领十万大军宛如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并没有看到大黑的身影,只是当时情形复杂,他没来得及细问,如今好不容易安顿了下来,他自然要问一问。
张白圭劝慰道:“你放心吧!大黑他好得很,一年前念慈让他来极北大草原,征得我与李叔同意之后,组建了死神殿。也不知道念慈给他的信里跟他说了什么,这一年他大多数时间都呆在陈国,如今一时也脱不开身,不过估计你到渭城的时候就可以看到他了。”
听到大黑一切都好,他也就放心了,冬落躺在床上偏头看向雪念慈,有些疑惑的问道:“死神殿是什么东西?”
雪念慈摇了摇头道:“准确的说,应该是死殿与神殿,一个处于黑暗中,一个存于光明里。至于什么是死神殿你到时候问他就知道了,我当时只不过给了他一个大概的框架,往后的事都是他自己经手的,我也不清楚。”
去年春风渐起之时,他曾让大黑带着三封信出了洛阳,来到极北大草原上,为的就是组建这死神殿,只不过从那以后,他虽然与大黑偶有联系,可二人都极有默契的没有谈及死神殿这一存在。
冬落虽然疑惑,但也没有多问,反正这陵渡离渭城也不过是几天的距离,也不急于一时。
张白圭站起身拍了拍冬落的肩膀道:“李叔与我娘他们也来了,你先等一会,我去叫他们。”
不一会儿,李牧三人走了进来,张图灵对张白圭雪念慈四人挥了挥手,张白圭四人识趣的走了出去。
面色有些苍白的冬落刚想起身,李牧却大步向前,一巴掌拍在他的双肩上,再次让他疼的呲牙咧嘴。
冬落脸上是难掩的喜色,“李叔,三年不见,你不能一见面就捶我一顿吧!就算是要捶我,你也得等我伤好了再说吧!”
李牧哈哈大笑道:“好小子,我就说你命硬,那什么狗屁倒灶的天寒绝对要不了你的命。不对,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再骗你是天寒也说不过去了。”
冬落脸色微黑。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以为阻碍他修行的天道种子真如陈霸先所说的那样,是他打小在死人堆里呆久了染上的天寒,合着是这两个老不正经的骗他的,不过他的内心也是微微一热。
李牧一拍胸脯道:“你去洛阳时,李叔怎么跟你说的,只要有一天你在洛阳混不下去,就来渭城,李叔保你横着走。今天李叔也不怕渭水风大,说话闪了舌头,这句话依旧奏效,甚至范围可以扩大到整个大周北境。”
冬落怔怔无语,看着这个从小教他练功打拳的中年汉子,鼻头忍不住微微一酸。
独孤云毓眉头微皱,轻咳了一声道:“李牧,差不多得了,人家现在是汉王,地位比你这镇北大将军高了去了,要想横着走,还要你保啊!”
李牧打趣道:“你管我,我想保就保,谁说镇北大将军不能保汉王了,你看看陈霸先,他不也是我在保……”
李牧说着说着声音便弱了下去,甚至于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沉痛了起来。
谁说镇北大将军不能保汉王的,他一个渭城都尉,保护了汉王一个甲子,可是终究还是没有保住。
房间里的气氛变得沉重了起来,冬落也有些沉默。
良久之后,李牧轻叹了一口气道:“不说这个了,说正事吧!”
张图灵坐到冬落的床边,看着苍白的脸色上夹杂着一丝丝悲痛的冬落说道:“国师说只要你能活着走到大周北境,大周国内所有针对你的人,他将会亲自出手抹平,让你不再有内忧。而今只要过了陵渡就是大周北境了,从此往后你与大周国唯一的关系就是你是大周八王之一的汉王,除此之外再无关系,你所建立的国家也不是大周的属国。”
“所谓大周九君,地位相当,说的就是你虽然在名义上是大周汉王,可实际上与大周国并无半点关系。”
冬落思索了片刻后说道:“也就是说大周八王,只是名义上的大周九君而已,在大环境下大周八王只需共尊周天子即可,其它的不用理会?”
张图灵点了点头道:“不错,只需共尊周天子即可。”
冬落眉头微皱,“周天子这么做的意图是什么?”
张图灵立马打断冬落,神色郑重的说道:“不可说,以后关于这个问题,你最好是不想不念。周天子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做到最好就行,不要跟任何人说,对我们不能说,对张白圭、雪念慈他们更不能说。”
李牧也神色郑重的点了点头,“知道什么叫不想不念吗?就是出了大周国境之后,当好你的汉王即可,周天子的事,你连想都不要想,最好是当他不存在。”
冬落内心更加疑惑,他认真的想了想周天子与他说过的话,好像并没有什么不能与外人说的啊!
可是即然李牧、张图灵都这样说了,那肯定有其他还没有想到的地方,他连忙放开一切念想,果然不再想,不再念。
张图灵说道:“你知道周天子的天子两字是什么意思吗?”
冬落心想难道不是自己命名的吗?像什么上天之子啊!什么天选之子啊!可冬落知道张图灵会这样问,那事情肯定没有那么简单。
冬落摇了摇头。
张图灵沉吟了片刻后说道:“别人的天子之称或许是自己命名的,可周天子的不是,他的天子之称是天地赋予的,是天地大道共同见证的。”
“天子,奉天承运,垂范人间。”
“天子,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张图灵神色越发的凝重,“你如今是汉王,将来必定是天子,而你要做的便是垂范人间,做好人间的表率,为人间发声,为人间说话。这便是我们今天要与你说的事,很重要,这也是国师的意思。”
这一刻,冬落仿佛接下了全天下最重的担子一般,他突然感觉肩头很沉。
李牧拍了拍他的肩膀,欣慰的说道:“人随着年岁的增长,肩头的东西也是逐渐增加的,少年时云和月,长大后家与国,担子虽重,可我相信你都能承受得住。”
冬落感觉有些不真实,他早就知道他应当已经步入了一盘大棋当中,而他也在很努力的在成为这盘大棋上的棋子,而且成为很重要的那一颗,这样那个执棋人才愿意为他在本就定死的局面上重开一局。
可是他现在依旧感觉云里雾里,莫名其妙,他想了想之后,愣是没有想明白,最后他决定按张图灵说的去做,先当好汉王,先尽自己的本分,将眼前的事做好。
棋子的本分,就是走一步,看一步。
远虑近忧,下一步该下哪什么的,那就是下棋人的事了,与他无关。
冬落想了想自己当下面临的困境,好像除了头顶的血云也没什么了,正巧李牧几人都在,刚好可以问问。
冬落问完之后,李牧与张图灵的目光都落再了独孤云毓的身上,冬落也跟着看了过去。
独孤云毓随口说道:“这是业障,看得见的因果,江湖术生算命先生口中的厄运什么的,想要消除不难,多行好事即可。当然,我也可以帮你一剑斩断,但是没有必要,多渡渡劫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冬落轻呼了一口气,可以消除就好,要是倒一辈子霉,喝凉水都塞牙,那跟谁说理去。
“不过,在这业障还没有消除前,你最好不要再添业障,不然你就等着心劫来临,心火焚身而死吧!”
冬落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无比。
独孤云毓哈哈大笑道:“吓你的,看得见的业障烧不死你。”
冬落又轻出了一口气。
独孤云毓突然停止了大笑,一脸严肃的说道:“看得见的是烧不死你,可是看不见的会让你有无数种死法,比如你身上背负的天地大因果,可比这这点业障要多得多。”
冬落无语了,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哀叹了一声道:“张婶,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一次性说完好不好,让我死明白点。”
独孤云毓摊了摊手,笑道:“没了。”
冬落翻转身来,看着独孤云毓问道:“张婶,在广陵城出手救我的是不是你?”
独孤云毓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是我,还有你李叔、张叔、李先生他们都去了。当时不见你,是不想让你觉得暗中有我们保护,就可以放松警惕了,现在你已经走到了这,告诉你也无妨。”
这一段时间他一直在想这件事,如今得到证实,果然是他们,应当也只有他们会救自己了,他的内心自然是一阵感动。
张图灵笑道:“放心吧!姚家的事已经了了,他们的赔偿也在北上的路上,估计等你正式在陈国立足了,你就能见到了。那块你用来买念慈他们命的玉,姚宝树又用来买他的命了,现在在你张婶手中呢!等你伤好后你张婶传你一道练器法门,将其练化了,这等天材地宝弃之不用委实可惜了。”
冬落眼角一酸,差点又落下泪来。
李牧打趣道:“少年长大了,可就不能哭鼻子了啊!”
冬落神色大,连忙一拉被子盖住脸,“我才没有哭呢!谁哭谁是狗。”
李牧几人哈哈大笑,“汪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