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青鱼轻轻褰起了帷帽面纱一角,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真心实意的冲她微笑,她略有诧异,但很快恢复常态,朝我稍稍欠身:“公主妆安,近来可好。”
我礼貌回复:“一切如旧,多谢郡主挂念。”
寥寥几句问候,便各自离去。
寒秋冷,万花凋零,却是赏菊好时节。
刚入了偏殿,便看见宫人们在有条不紊的搬运着今晚要赏的菊花。
小黄门领着我和朵步进清乐宫时,在迂廊上碰到了于归和盛云姜。
两人一左一右,并未站在一起,离得丈尺开外。于归看起来心事重重,紧锁眉头。
她低着头走路没有看到我。我憋着坏,打了个手势止住盛云姜的问安和内侍的通传,躲在搬花宫娥的身后,放轻脚步走向于归,一下跳到她面前。
“于归!!”
我咆哮式唤了一句,她被吓了个激灵,身体往后仰,眼看就要摔倒,我下意识伸手去拉她,可没拉住,跟她一起跌倒在光滑的汉白玉地板上。霎时间,脑袋里嗡嗡作响。
盛云姜见状,立刻命令旁边的内侍:“愣着做什么,还不扶公主和郡主起来。”
不待几个小黄门过来搀扶,我和于归自己就一骨碌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照旧兴高采烈。
朵步迅速跑过来,拉着我一番检查,确认我没事后,才冷着脸替我整理裙幅,数落道:“怎会如此冒失。入宫前就反复强调,行走要稳,说话要轻,说了十遍,还是记不住。”
我努努嘴,没有辩驳。
我打着哈哈道:“无妨无妨,我和于归闹着玩儿呢。没摔疼的。”
朵步不说话,我难为情的吐吐舌头。
我转头冲于归扮了个鬼脸,她难得正经一次,居然没有扮鬼脸回敬我,低头沉默,恹恹无力。
我还纳闷她这是丢东西了还是怎地,如此不像她。
她这般不喜不怒,文文静静的样子,我还真有点不习惯。刚想开口问她失意于何事,她却立刻满血复活,嘻嘻哈哈起来。嫣然一笑百花迟,步子轻盈地蹦跶过来挽着我的手,满脸春风:“我们去赏花吧,御花园的新菊是今日才从琼林苑运进来的,花目繁多,品种珍贵,听说开得格外好看。”
“菊花有什么好看的,横竖只有黄白两个颜色,不稀奇。”
“那是你没见识。”
盛云姜移步踱来,我本想与她打个招呼,可于归不由分说,非领着我往前走,我只好匆匆颔首向她示意。
御花园早已被各式各样的菊花覆盖,什么胭脂点雪,朱砂红霜、 玉翎 、羞女的花种,我连名字都叫不上。只觉得姹紫嫣红,惹得眼睛缭乱,唯有东南花坛金黄香菊还算熟悉。
我以前一直以为,菊花只有黄色和白色两种,如今才知,自己竟这般孤陋寡闻。好多菊花品种,我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这些花看下来,我只识得几种。绿云、墨荷、帅旗。这还是以前花抚打点宫里送来的盆栽时,非拉着我看,我才知道的。
于归用手拐拐我,我回头看她,她用手指着一盆花惊喜道:“看,这里竟还有绿牡丹耶!”
我疑惑环视:“哪里有牡丹?不都是菊花吗!”
“在那儿,你往你右手边看去。”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寻找,果然看到一盆造型新颖,颜色脱俗的花。碧绿如玉,晶莹欲滴。花瓣浅绿,向上卷曲。
“这花很香的,你闻闻看。”
我凑鼻子下去,对着这盆花使劲儿嗅,果然清香萦鼻。正要起身,却突然被人按住肩膀,似乎要推我摔倒。我来不及回头,也不知是谁,便条件反射的甩开那人的手,一个箭步闪走。
那人站不住,便径直朝着花坛扑去。
她倒在花台上,打碎了那盆名贵绿牡丹,陶瓷花盆碎片划伤了她的右手,鲜血染红绿菊,应也煞白了我一张脸。
她戴着帷帽。
我惊诧出声:“你是谁?”
她下意识按住她的面纱,死死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神色,也分辨不出来她是谁。我本想伸手去拉她起来,她却拍开我的手,连忙爬起来溜得没影。人们都专注于赏花,并未注意到这边动静。于归赶来,急急慌慌问我发生了何事,我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入宴,我没看到温耳,也没看到长极,不知他们是不是单独出去赏花了,反正是没出现在宴席上。
允康照旧没能出席,只有安康乖巧的坐在大申氏身边,学着母亲和各位勋爵官眷女子热络情意。
陶贵妃今日看起来格外昳丽。妆容一看就是精心修饰过的。绘了当下盛行的桃花妆,点了三五少女才点的弯月花钿,口脂也涂得粉粉嫩嫩,想来是人逢喜事。至于她能有什么喜事,要嫁女儿,还是又怀二胎,我是没什么兴趣的。
赏花时,听得一耳朵最近宫里的新鲜事。
南帝又新纳了美人,神若天仙,貌似貂蝉。刚得意没几日的张美人棋逢对手,牟足了劲要和新妃子争个你死我活,可没争上几日就败了。据说是给对手投毒时,但被自己贴身宫女告发……如今失宠,幽居冷宫。
陶贵妃素来与张美人不和,眼下她如此开心,也是因为因为这事儿吧。不过我觉得她开心得有些早,走了一个张美人,自然还会来一个李美人王才人,她依旧有对付不完的新人。
这么想想,陶贵妃也是怪可怜的,一辈子都在争夺。
我歪着头和于归说时,她严肃告诫我不要小看了陶贵妃的手段,这些年,她收拾过的妃子可没一个好下场。明的暗的,阴的狠的,沾血不沾血的,不知道杀了多少,她绝非善茬。
我默以为然,闭口不提。
这后宫,从来都是个胭脂水粉堆砌出的屠宰场。
——
编钟响起,舞姬袅袅婷婷踩着红绸出场,我托腮杵在桌上,迷离的看着这些个美人。唉,同样都是女子,为何人家就能有这般容貌,位位好殊色。长眉妙目,红唇皓齿,腰若扶风之柳,髻上华胜于灯火下烨烨生辉。
我欣赏着美人的同时,又不得不分神去感叹一下这人生缘分。
世上的缘分,可真是没什么道理的可言,突如其来,出其不意,往往惊得你手足无措!
看到新出场的新美人显舞时,我圆张着嘴,半晌合不上,牙都快被惊掉。
听笙!!怎会是她,她如何进的宫?
我目瞪口呆,惊叹连连。
赵青鱼突然伸手搡搡我,问我可是认识那人,我不知如何说起,只得摇头说不熟。
她鄙夷看了眼听笙,我道:“你似乎对这位新纳的妃子有意见。莫非是你认识她?”
她讪讪一笑,咬了一口桂花糕,阴阳怪气道:“我哪里敢对她有意见啊。她是陛下新宠,如珠如宝,我自然认识。”
我赧然笑笑,不再多问。
乐声奏起,朱弦三叹,伶人水袖甩将开来。舞转回红袖,歌愁敛翠钿,满堂开照曜,分座俨婵娟。
我不由自主去搜寻孟节身影,想看他是何反应。他靠左,坐在百里颛下首,面无表情,淡定自若,仿佛不认识听笙一样,依旧和众人谈笑风生,觥筹交错。
赵青鱼啐了一口,朝着孟节方向撇嘴,口气甚是不满:“真能装,若不是你父亲赶早发现,将这狐媚子送进宫来,你还不得日日往醉生殿跑啊。真不要脸,真不要脸。”
从赵青鱼的话里,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这个孟白脸,年纪不大,风流债倒是不少。平日里一副清高模样,谁都瞧不起,哼,我算是小看你了,原来也是个为了权势什么都能送的人。
听笙红衣鲜妍,如蝶摇曳,舞在绣有凤凰于飞的金毡之上,细碎的舞步,脚踝处繁响的铃声,轻云般慢移,旋风般疾转。
她没有上浓妆,只是淡抹,却也美得不似世间人,犹如清冷莲花。
南帝眯眼看向听笙,如痴如醉,一脸迷离笑。陶贵妃坐于南帝左侧,不愠不怒,仪态端庄,颇有后宫之主的气派。
多么熟悉的情景,当年醉生殿,让我惊鸿一瞥的听笙姑娘,竟成了——南帝的明淑仪。
一舞罢了,听笙袅袅婷婷福身行礼,瞧见我时,毫无诧异。
她应该早就记不得我了。
“臣妾拜见陛下,陛下圣体康安”
“爱妃舞姿绝妙,绝妙啊。来,坐到朕身边来。”
听笙也不忸怩作态,娉婷而坐,红唇轻启:“多谢陛下。”
……
这宴会开了半个时辰,我便吃了半个时辰的点心,喝光了一壶雏菊花茶,撑到打嗝为止。
南帝忽而开口,郑重威仪。
“让她们都撤了吧!”
乐声戛然而止,厅内落针闻声,皆抬头望向今上。
南帝捋捋长须,环顾四周,寻得于归身影后,和蔼一哂。
兀又含笑道:“朕早有意,将邕王府的小郡主立做太子正妃,只是当时二人年纪尚小,时机不适。如今他二人也该到了成婚年纪,是时候为其指婚了。钟迁啊,你意下如何?”
厅内顿时热闹起来,低头交耳,议论不止。
邕王夫妇眉开眼笑,连忙领旨谢恩。两人倒是没怎么惊讶,好像早就知情。
于归还没缓过神来,已被邕王妃拽起上前。百里颛眉目暮霭,并非太情愿,但还是随着于归一起向南帝跪拜叩谢。
邕王叩首,喜悦之情毫不掩饰:“谢主隆恩。天子赐婚乃是臣满门之幸,无上荣耀啊。”
南帝依旧客套、官方的说了一堆。我没太大兴趣听,只去看于归和百里颛。
于归欣喜是自然的,可百里颛……算了,不提也罢。目光一转,恰好看到陶贵妃脸上笑容渐退,不复之前好颜色,她身边的陶絮儿,更是精神恍惚,涨红了眼眶。
这出戏,看得真累人。
天光尚早,南帝美人在怀,无心周旋,寥寥数语结束宴会后,便要领着他的明淑仪去散步赏花,众人自然拥护而上,纷纷随着南帝移步御花园。
我心不在焉,只想逃离这里。
太液池旁边有一座小巧的泰山石假山,山下开着一丛丛的兰花,清香幽雅。于归兴奋得奔跑过去摘花,我正要去追她,却感觉身后有人,猛地回头竟然是盛云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