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沉重的城门随着刺耳的声音打开了一条缝隙。早晨湿重的雾气缓慢地穿过城门,进入城里,露水将城头挂着的“新城”二字匾额打得透湿。

    早起赶集的百姓们肩挑手扛,争先恐后地从缓缓打开的城门中鱼贯而入。鸡鸣狗叫、人互相拥挤的吵闹声顿时将方寸之地填满。张寻等三人也跟随着涌动的人潮慢慢进入城里。

    但笼罩在城上的阴云却让三人无心游玩。这些来回奔波的普通百姓,尚不知道死亡的气息正在渐渐逼近。

    “这黑云中似有不祥之感,为兄虽然也算大胆,但是都觉着不太自在。虽说不上来到底哪儿怪异,但总归是危险迫近的感觉。想了很久,我觉得最好是先让百姓们速速离开,以免造成太大的伤亡为妙。”

    夙夜点头道:“大哥说的有道理。这里让我毛骨悚然,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说不定会有我们都应付不了的强敌。”

    张寻道:“那按大哥的意思该如何是好?”

    “为兄觉得应该先去县衙向县官通报。当官的见多识广,应该比平民老百姓容易理解此类事情,说不定能帮到我们。”应龙低声对张寻和夙夜说道,立刻得到了二人的赞同。

    张寻正想迈开腿,但却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住了身体。他转过身,仔细观望了一眼密集的人群,说也奇怪,他的这些动作竟都是下意识的举动,好像察觉到似曾相识的气息般。正在这时,应龙的催促声又传了过来。张寻摇摇头,似乎想借此摆脱脑海里的幻想,转身跟着同伴走开了。

    就在离他二十步左右的距离,一个身材粗壮、满身油腻的胖大男人从屋里费力地挤了出来。他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将门口写着“屠”字的招牌高高挂起,冲着屋内扯开嗓门大喊道。

    “婆娘,快点起床!开门做生意了!”

    而此时,新城城门附近,穿着浅灰色皮短褂、露着大腿的香奴显然成了众人瞩目的对象。也不能怪这些男人们用色眯眯的眼光盯着她意淫,要怪也只能怪她的这身打扮委实有些过于惹火了。

    但女孩自己却并没有感觉到,这也难怪,毕竟算起来,这是香奴第一次出现在陌生的人类世界里。

    她一路随着小哥哥的气味而来,已经渐渐接近。但是好玩的天性让她看到如此热闹的场景,就立刻把要找人的念头丢到了一旁。今天正好是新城县赶集和庙会的时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断有各色新奇的商品出现,加上化妆唱大戏的敲锣打鼓声,让香奴觉得好不热闹。

    过了一会儿,她就出现在了戏台后面拥挤的人群中,一边看着上面两个画着花脸的人对打,一边拍手哈哈大笑,心里早就已经忘了是来干什么的了。

    县衙的大门外,夙夜气得一张小脸煞白,平日里连大声说话都不会的她,此刻却忍不住胸中的愤怒,说话也如连珠炮一般:“这县官简直不知所谓,大哥与公子一心为百姓求平安,他反倒处处出言侮辱,简直欺人太甚!”

    张寻却一反常态地沉默着,他心中不是不愤怒,但他把视线看向前方的大哥,应龙正步伐稳健地走着,背上背着的雕弓和腰间的银色系带随着身体轻微抖动,发出利索的响声,或许大哥已经有了对策才会如此平静。想到此,张寻决定暂时强压住怒火。

    三人转过一个街角。张寻话还未出口,应龙突然猛一侧身,伸腿向墙边的一个石墩子踢去。只听得啪啦一声,这一脚竟如刀削般,将一个百余斤重的石墩子踢去半截。应龙面色通红,脖子处浮现出一片片三角棱形印记,说话也气喘吁吁。

    “该死!狗官竟如此羞辱我们。我真想当场取其性命!”

    张寻和夙夜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这个刚刚结识不久的大哥,原来脾气如此直爽刚烈。

    虽然难堪,但这结果倒也在他们意料之中。他们或有通灵通神的能耐,或有几百年的修炼,与肉眼凡胎的普通人自然不能相提并论。县令不相信他们倒也情有可原。只是如今他将众人视为骗徒,必定不肯出手帮忙,该如何通知百姓们躲避危险,才是最棘手的问题。

    发泄怒气简单,但真要想出万全之策却也不那么容易。三人正在冥思苦想之际,背后突然轻轻传来一声。

    “三位侠士……”

    三人不约而同转身,站在眼前的原来是刚刚见过的县衙师爷,名叫田挺。方才那种局面,倒没来得及注意他。现在看来,他却是相貌不凡,身材魁梧,目如朗星,长髯飘飘,一身粗布青衣虽不奢华,却整齐得体。

    田挺现在出现,莫不是县令那边有所转机?

    “刚才真是不好意思。希望三位不要因此怪责陈大人。三位所言之事,非同小可,而且异乎常理。陈大人虽是本县父母官,但要做如此大的决断,自然不可草率行事。”

    “这么说,大人是愿意相信我们所说?”张寻听到此言,心中又燃起一线希望。

    田挺微笑道:“大人将信将疑。不过在下见你们神色间愁云密布,但说话却有条不紊,与那些骗徒倒是大大不同。我想,你们所说的也许并非信口开河,不过要等大人作出决定,恐怕还得详细调查才行。”

    “现在阴云密布,危险旦夕之间就会来临。若还按部就班地调查,恐怕到时候就会来不及。”张寻心中焦灼,夙夜也在一旁不住点头赞同。

    应龙拦住张寻,拱手对田挺道:“多谢师爷仗义执言。既然现在陈大人已着手调查,而此事又与我等有密切关联。若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烦请师爷尽管吩咐。”

    田挺淡淡一笑道:“三位果然是豪气干云,但此事目前不宜动静过大。若惊动老百姓们,恐会造成更大的麻烦。三位请稍安毋躁,如果查明情况属实,到时候少不得要劳烦各位仗义出手。”

    “伏妖除魔本是份内之事。请田大人不必如此客套。”应龙心绪渐渐平稳,语声清朗地说道。

    “我刚才已经安排过了。三位先到城中最大的宾朋客栈住下,待我劝说大人调查此事,便会派人通知各位前来协助。各位赶路辛苦,正好趁此好好休息,养精蓄锐。也算是我代大人方才失礼致歉,还请各位侠士不要推辞。”

    田挺这话都说这份上,若还拒绝如此盛情,那就似乎有些不知好歹了。应龙带头致谢后,问清楚客栈的方向,三人告别田挺,前往客栈落脚。

    昊天神驹纵开四蹄在松软的云层中肆意奔跑着。偶尔发出的嘶鸣如同雷霆万钧,震得天空中一片回响。坐在车中的九黎天宫尊主渐渐从冥思中恢复,张开眼睛长出了一口气。驾车的魔将铁锷听到主人的声音,忙收紧缰绳,驱使神驹放慢奔跑的速度。

    “铁锷,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该放走那桃木仙。”九黎天宫尊主的声音虽如同游丝软絮般有气无力,但是话语中的威严却连昊天神驹沉重的蹄声也无法掩盖。

    “这是主人的决定,属下不敢妄断。”铁锷沉声回道。

    “呵呵!你还是如此。任我说的对也好,错也罢,都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做。”

    “蒙主人不弃,属下才能有今天。就算要属下去死,属下也绝不含糊。”这长相凶神恶煞的汉子,却也有着如此忠诚的胆性。

    “哎!若我九黎天宫能如你一般上下一心,凭我族之战力,区区凌霄殿又算得了什么。”尊主将身体软软靠在身后的椅垫上,叹道。

    铁锷呵呵一笑,并不回话。

    尊主话锋一转:“不过,今天来的这个老桃树,倒挺有意思。”

    “有意思?不知主人觉得他有何不同?”铁锷不明白他话中究竟有何深意。

    “我听说,这老桃树一直深居瀛洲仙岛上,行踪诡秘,和凌霄殿往来并不频繁,竟已经几百年没有来朝拜过玉帝老儿。他脾气虽然古怪,但是却不像凌霄殿那些人一般卑劣无耻。还有,他居然将鬼门打开之事告诉我们,这的确挺有意思。”尊主想起方才的情景,不禁哑然失笑。

    “依属下之见,他必是走投无路才不得已为之。”铁锷不以为然地道。

    “另外还有一事我颇在意。刚才老桃树所述中,逃离鬼门的妖魔中,有人弄伤了他的根,让他功力退减千年,方才无力亲自下界收妖。虽然我未曾亲自踏上过瀛洲仙岛,倒也有所耳闻,这棵老桃树高耸入云,根系硬如寒铁,就算凌霄殿十万天兵统帅亲来,也不见得有何手段能伤其分毫,是什么妖魔如此厉害,竟能够将它千年功力轻易消抹?”

    稍顷,尊主抬身坐起,大声吩咐。“铁锷!”铁锷闻言忙紧勒缰绳,昊天神驹立刻收蹄停住,静候帐中至尊吩咐。

    “准备幽冥鬼火令!”

    铁锷惊道:“您要动用神令!莫不是……”

    尊主道:“不错,我要召集魔辙以及他麾下的三十万魔军!”

    铁锷大惊失色,忙劝道:“主人!魔辙对您心怀二志,好不容易才将其制服。如今您却予他兵权,他一定野心复燃啊。”

    尊主道:“我何尝不知他。不过方才再三考虑,我认为老桃树所言非虚,这次恰是我天宫和凌霄殿势力消长的大好时机,此消彼长。上界争雄,就看谁下手更快。魔辙虽有异心,但若论行军打仗,舍他其谁?”

    铁锷道:“可是……”

    尊主笑道:“不用担心。我能抓住他一次,就能抓住他第二次。若他做出不利天宫之事,我一样有办法对付他。”

    铁锷低头道:“属下明白!属下多言了!”

    尊主命:“别耽误时间了,快放幽冥鬼火令吧!”

    铁锷拱手领命。他从胸前甲胄中掏出一个红色筒状物,手轻轻在筒旁一敲,便从里面闪出一朵红色的火花来。火花扶摇直上,在空中炸开,形成一朵诡异莫测的红色云彩。与此同时,远方黑色的云层里,传来一阵旌旗和战鼓的躁动。

    “哼。想不到一直以来,凡间的人一直骂我是不世魔王,而他们大难临头的时候,却正是我这个魔王来救他们。”天宫主人抬头看着在空中炸开的鬼火令,嘴角浮现出一丝轻蔑的笑。

    应龙等三人正在新城县的街道上边走着,边看着周围热闹熙攘的人潮。

    张寻道:“若不是我们能看见这漫天布满瘴气的乌云,还真想不到如此热闹的景象背后,居然有倾巢而覆的危险。”

    夙夜突然发现前方突然闹哄哄的,好多人正围在一处大声聒噪,不禁指道:“应龙大哥,公子,你们看,那边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过去看看吧。”

    两人答应一声,走了过去。人群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成一圈,不时响起男人淫猥的笑声。应龙拨开人群,带着张寻和夙夜走了进去。浑身散发着幽香的少女立时被许多目光聚焦,不断有人在旁边议论着。

    “哪里来的小娘子,如此标致?”

    “何止是标致啊。这香味好像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吧。我活了这么些年了,从来没闻到过这么香的味道。”

    “嗳,你说,这个小娘子和里面那个小辣妹,谁更漂亮些?”

    “不好说。怎么,张老四,难道你看上她们了啊。”

    “扯淡吧,丁大棒槌。就我们也就看看,过过嘴瘾罢了。这样漂亮的姑娘估计早就有主儿了。也不会是我们啊。”

    “别说了,你瞧她身前那两个一看就是练家子,再胡言乱语的当心挨揍。”

    好事之人的轻薄之言传入耳中,反倒益发勾起了夙夜的好奇心。天下女孩子皆是如此,若是提到容貌二字,总会按捺不住想去见识见识。

    想着,她脚步竟比张寻和应龙更快些,几步就赶在他们前面挤进了人群。

    人群中间是一块空地,里面几个身着各色衣服的男人正抓着一个小姑娘吵着。这女孩看上去灵秀活泼,生气盎然,周身透出一股机灵。只见她头上戴着两个面具,身上挂满琳琅满目的各种商品,一手拿着几个包子,一手拿着一串糖葫芦。

    而拽着她的几个人都做买卖人打扮,几个人在一个包子摊前纠缠着。卖包子的男人一脸老实相,毛巾搭在脖子上,对众人说道。

    “我说几位,你们的东西好歹都还在。大不了拿回去便是了,我的包子都被她吃到肚子里了。我还没说啥呢,你们闹什么啊?”

    “那怎么行!货都已经出了手,自然就得见银钱。哪有做生意,拿了东西又不给钱,再把东西还回来的道理。”一个小贩道。

    “就是,没钱就别挑东西啊。挑了东西又不给钱,跟我上衙门评理去。”另外一个人附和。

    “要是没钱就让你给我们哥几个填房去,哈哈。”

    这几个小贩越说越粗痞,众人也是议论纷纷,被他们抓住的少女紧蹙眉头,挣扎着道:“你们快放开我。我哪知道拿这些东西要钱啊,你们自己说随便拿,随便拿的嘛!现在怎么又赖账了!要是我小哥哥和小师傅在,看你们谁敢欺负我!”

    “什么小哥哥大哥哥的,我看你还是先伺候好我们几个老哥哥再说吧。哈哈哈哈!”一个小贩淫笑道,竟伸手去摸女孩的下巴。

    此时一道寒光闪过。

    一竿银枪倏地伸了过来,枪尖直指手脚不规矩的商人。

    “青天白日,你们竟敢公然调戏良家少女,好大胆子!”

    出声的人正是应龙,他声如平地响惊雷,一瞬间看热闹的人群变得鸦雀无声。

    少女一抬头,惊得几乎跳起来。她一把推开众人,娇笑着跑到张寻跟前,张开双臂一把搂住他的脖子。

    “哇!果然是你,小哥哥!香奴没有闻错味道。”

    “哎!你真是爱给人找麻烦!”张寻没好气地推开她道:“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应该在山上跟着师傅修炼吗?”

    香奴撇嘴道:“你还教训我呢!香奴听小师傅说你有危险,就马上下山来救你!找了好久才找着你!”

    张寻哭笑不得地盯着她上上下下一身东西,道:“你这样子难道就是来找我的?若不是你自己这么说,我还以为你是来赶集的呢。”

    夙夜站在一旁听张寻挖苦香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香奴听到声音,好奇地探出头,她直勾勾地盯着夙夜看了一会儿,突然道:“姐姐,你真的好漂亮啊!香奴看见过好多漂亮的人,都不如姐姐好看呢。”

    夙夜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道,张寻忙搔搔头道:“对了。我忘了介绍了。这是香奴,是和我一起在山上修行的伙伴。这位是夙夜,多亏她几次三番救了我,我才能安然无恙。还有这位是应龙大哥,我们是结拜兄弟。”

    香奴又看向应龙,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突然跳过去勾住他的手臂说:“大个子哥哥,你比小哥哥好多了!刚刚还出手帮香奴,他们这群坏人啊太坏了,居然骗我,还抓着我不放。你快帮我教训教训他们。”

    张寻没好气地一把把她从应龙身上扒下来:“本来就是你不对,没钱你去买什么东西啊。还让大哥出手帮你打人,你羞不羞啊!”

    香奴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我看你什么都没跟小师傅学会,这装模作样的本事倒是学得跟他差不多了。”

    应龙也被她弄得手足无措,只好转过身对众人道:“你们还待在这儿干吗,真的想挨一顿揍吗?”

    众人眼见局势不对,忙连滚带爬的转身想逃。

    应龙突然大喝道:“站住!”

    几个小贩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忽的又突然全都站住了。

    应龙手一挥,一串铜钱丢了出去,落在地上:“该你们的钱,一文都不会少。拿着钱快滚蛋吧!”

    小贩忙回身捡起地上的钱,冲开人群落荒而逃。

    香奴看见应龙为自己出头,狠狠捏了一把张寻道:“瞧大个子哥哥多帅!小哥哥你太让我失望了,白费我跑这么远来找你!”

    张寻被掐得疼得直揉手臂,嘴里嘟囔道:“我才不稀罕你来找我呢。你这个惹祸精!”

    应龙付完卖包子小贩的钱,回身笑道:“好了好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香奴姑娘既是我兄弟的朋友,自然就是我应龙的朋友。不如我们快点去客栈落下脚,有什么话慢慢再说吧。”

    “好啊好啊,我赞成!”香奴双手举起欢呼道。“我肚子都快饿死了,小哥哥,我们快走吧!”

    说着她拽着一脸苦相的张寻就往前奔去。

    应龙哈哈笑道:“哈哈!这位姑娘还真是活泼机灵,真是有趣!”

    张寻则一路大叫:“哎!大哥,你要是喜欢,小弟我立刻双手奉上!顺道我师傅那儿还会附上一份厚礼!”

    他那滑稽的模样让应龙越发笑得开怀,就连夙夜都捂着嘴偷偷躲在一旁笑了个足本。

    “哇!这房间好大啊!”刚推开门,香奴就蹦蹦跳跳地走进房内,东看看、西摸摸,一副好奇的模样。

    应龙随着走进来,将银带和雕弓解下放在桌上,懒洋洋地坐下来。

    张寻和夙夜最后走进房间,将门合上。三人奔波已久,早已疲惫不堪,只有香奴一个人还活蹦乱跳的,精神不知有多好。

    应龙不禁笑道:“看着香奴姑娘这般样子,还真猜不到居然也是幻化的精灵。”

    张寻笑着打趣:“大哥说得是啊,我可从来没见过这么蠢的精灵。”

    香奴听到少年揶揄自己,露出一脸诡笑:“你们别看小哥哥现在这个样子,原来在山里的时候可糗了,什么都不会……”

    刚想继续说,张寻忙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手勾住她的脖子,一手捂住她的嘴。香奴用手扯着张寻的手,两脚乱蹬,嘴里还发出“唔唔”的声音。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香奴趁着张寻一愣神,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张寻疼得大叫一声松开手,香奴忙快步跳开,满屋子乱转,张寻追得气喘吁吁,但是连碰都碰不着她。

    应龙也不禁被欢快的氛围所感染,人也变得多话起来:“香奴姑娘和贤弟相识已久,应该对贤弟很了解吧。”

    此话一出口,活泼灵动的女孩反倒沉默下来,故作深沉地考虑了一会儿道:“其实也没有多了解啦,我们嘛,只是玩伴。就是没事总会玩到一起的。其它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说得言不由衷,再加上本来就是个心思透明的主儿,故而这假话讲得磕磕巴巴。应龙一眼就看出她在撒谎,但转念一想,就连心直口快的香奴都不好说的话,必定不是小事,也就笑笑,并没拆穿。

    但一提到山里的生活,张寻的脸色却有些黯然。

    说到这段日子,他却完全想不起细节来,他总能听到口无遮拦的香奴说山上如何快乐,但是一提到具体的东西,她便缄口不语了。张寻感到自己的脑海中仿佛缠绕着一张巨大的蛛网,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那些重要的记忆,都被深深地埋藏在最里面。

    当然,也包括他父母究竟是谁。

    在旁一直没开口的夙夜发现张寻神色有异,心思机敏的她立刻猜到少年定是为父母之事伤神,于是稍稍向他挪近一点,放在桌下的手轻轻放在他的手背上。

    张寻抬起眼,惊讶地看着夙夜,只见她脸上毫无异色,只是嘴角微微上扬,泄露了她的心事。张寻感激她的体贴,手心一反,捏了捏夙夜的手,告诉她不要为自己担心。

    玩笑开完,总归还是要讲正事。张寻心中记挂着县城上空密布的乌云,不由问道:“大哥,你觉得田师爷这人可靠吗?”

    应龙沉思道:“倒也稳重。为兄仔细想来,他说得对,我们冒冒失失冲进县衙,什么证据都没有,陈大人怎能随便决定?现在只希望田师爷能从中斡旋,让陈大人尽快派人调查附近山林,相信不难发现其间有妖魔作乱的痕迹。”

    香奴突然插话道:“大个子哥哥,你们说的是不是那种让人感觉不舒服的烟啊?我用乾坤袋都没有把它收完呢!”

    “乾坤袋?你居然连这个都偷来了。现在放在哪了?”

    “哦,用完了我就把它扔在森林旁边的草地里了。带着多重啊。”

    张寻几乎快要晕过去:“天啊,乾坤袋是太乙真人送给师傅的礼物,你居然随手就给丢了。要让师傅知道,估计要气得吐血。”

    夙夜轻声道:“刚才你们提到黑气之事,我觉得有些奇怪。”

    “哦?夙夜姑娘有什么看法,不妨说说。”应龙探身问道。

    夙夜将一只手指指住太阳穴,眉头微蹙,轻声道:“我们莲精几乎不与人类发生冲突,各居其所,所以妖气也很纯粹。但是现在的这股妖气,中间似乎夹杂着很强的瘴毒,我身上虽有避毒的圣药,但是在里面呆久了也颇觉不适。而且更奇怪的是,这黑气中似乎混杂了很多奇怪的气息,这不像普通的妖气那么单纯……”

    应龙闻言,齿咬下唇,显得更加紧张:“兄弟,你的阴阳眼可否看到其中奥秘……”

    张寻摇头道:“小弟还未能勘透阴阳眼的全部能力,恐怕要让大哥失望了。”

    应龙思索片刻,沉吟道:“恐怕我们现在想破脑袋也没用。为兄一直和动物相处,他们的直觉向来比人敏锐。最近动物骚动频繁,可能也是提前预感到了危险。至于那瘴毒之黑气,必定与这些奇怪之事有关联。”

    “哎呀,你们想这么多干什么。讨论来讨论去的也没个结果,还不如好好地休息一下呢。”香奴躺在床上,手掩着嘴,打了一个哈欠。

    “吃了睡睡了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猪精呢。”张寻嘲笑她道。

    应龙大笑道:“哈哈哈,贤弟你这就错了。香奴姑娘这叫养精蓄锐,休息好了才能打硬仗。不说了,赶紧早点休息,静候田师爷佳音吧。”

    香奴一听大喜,躲在应龙背后探出头来,对着张寻又做了一通鬼脸。

    摇曳的烛火随着从窗棂里吹进的风轻轻摇摆着。近来连日奔波,实在太疲惫,张寻等四人已经沉浸在梦乡中很长时间。窗外的黑暗里突然亮起一点橙光,摇摆不定,呈现出诡异的颜色。

    很快,整个客房外几乎被橙色的光芒填满了。原本光线昏暗的房间瞬间变得亮堂起来。

    对亮光十分敏感,加上睡意本不是很浓,夙夜立刻被惊醒过来。随后外面纷乱的脚步声更让她警觉。她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

    门上裱糊的纸被风吹得呼呼直响,其中还夹杂着奇怪的“咕噜咕噜”的响动,听起来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夙夜想看个究竟。她慢慢地凑过身去,还没等她接触到门,“嗤”地一声,从门外射进来一支锐利的物件,穿透脆弱的裱纸,直没入正对门的墙上,将案上的香炉碰落在地。

    夙夜禁不住惊叫一声。

    香炉落地碎裂的声音和夙夜的惊叫声将张寻、应龙二人惊醒,他们循声望去。发现插入墙上的竟是一杆粗制的长矛,矛头用生锈的铁片打磨而成,用粗草绳扎在布满疙瘩的木棍上。虽然简陋,但若被这东西扎一下,那滋味也绝不好受。

    应龙疾步跑至门旁,从破洞中看去,竟倒吸一口凉气,嘴里低声道:“不好……”

    “大哥,怎么回事?”张寻闻言轻轻挪到应龙身旁,向窗外看了一眼,疑惑道。“这么多居民举着火把干嘛?难道是陈大人发动百姓搜山调查?那他们干嘛站在客栈周围,好像还在喊什么?”

    “搜山的百姓会往我们的房间里扔长矛吗?这种叫醒的方式未免也太刺激了吧。”应龙将身子压低,紧紧注视着窗外。“这绝不寻常,其中必有蹊跷。”

    客栈外的空地上已经聚集起百余名居民,每人都眼神呆滞地高举着火把,将昏暗的天空照出一片通透的橙色。但这橙色之中,却隐隐弥漫着一股妖异的光芒,非但不觉温暖,反倒让人战栗不安。

    而且这些居民手中除了举着火把,还拿着平日所用的工具,不过此刻这些工具和那柄长矛一样,变成了杀人利器。这些冰冷的武器,充满着诡谲和空洞的异样。

    “他们到底在喊什么?”应龙轻声道。

    张寻将耳朵凑近窗边,除了风声以及火把烧燃的声响外,从居民们微张的嘴里,似乎传出整齐划一的呼喊。细细听来,却又听不懂到底在喊些什么。

    香奴一把从床上站起来道:“哎呀,你们想知道他们要干嘛,直接出去问不就完了,这么麻烦做什么呢?”

    众人没反应过来,根本来不及拉住她,她竟当真推开门往外走去,还一边喊着:“喂!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乱往我们房间里扔东西啊!”

    “香奴姑娘!不可鲁莽!……”应龙的声音很快被聚集起来的民众发出的“嗷嗷”的吼叫所淹没。屋外空地上密密麻麻站满了手举火把的居民,他们身着日常衣物,表情与平日并无异样,但脸上却呈现出死灰色。从他们空洞的嘴中发出的“呜呜”怪叫,仿佛和着漫天低沉的乌云,形成了奇怪的气场。

    天空中沉积已久的云层慢慢压下来,将县城牢牢笼罩在其中。云层激起的气流将地面的砂石不断卷起,夹着风声打在人的身上,但是这些百姓却好像浑然不觉,依然高举在劲风中也不熄灭的怪异火把,兀自发出奇怪的喊叫。

    “乌云把整个城都盖住了!好强的瘴气!”夙夜指着不断下压的云层惊道。

    涌动的云层中,慢慢浮现出丝丝缕缕的绿烟。说也奇怪,如此强烈的瘴气,好像对这些毫无防护的普通百姓不起作用。

    “糟糕!瘴气好像已经把出城的道路封死了,看来这些人是想把我们永远留在这儿。”

    应龙将雕弓背在背上,左脚踏上楼旁的栏杆,向三人说道。

    “贤弟,二位姑娘。你们千万小心,为兄来给你们开路!”

    “大哥,这乌云着实太过诡异,若不能解开其中奥秘,只是硬闯恐怕很难出去。不如让小弟去县衙找田师爷求援,再图打算如何?”

    应龙略一思索道:“兄弟说得没错。田师爷熟悉这城中结构,若能得他相助,脱围才有希望。不过沿途凶险,贤弟一定要小心为上。”

    香奴突然插话道:“我跟小哥哥一起去!”

    张寻道:“胡闹,你留下来!”

    香奴撅嘴道:“我跟小师傅学了功夫的,我不会碍事。”

    张寻揶揄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学的什么,不过就是逃跑的本事罢了,我才不需要呢。”

    香奴的小脸气得红一阵白一阵的,应龙忙从旁解围:“香奴,你和夙夜姑娘留在这儿,助我一臂之力。贤弟单枪匹马,速去速回,为兄以龙须作为信使,即使你我不在一地,也能随时知晓对方的情况。”

    式神从应龙闪着绿光的肩甲中探出头来,慢慢游弋到夜色中。

    “你们放心。”张寻咧嘴一笑,用手拍拍符囊。“我快去快回。”他从楼上翻身跃下,脚尖轻轻一点,身子在空中弹出一丈开外,脱离包围圈,如离弦之箭向县衙方向跑去。

    “夙夜姑娘好像只见识过为兄的九转玄弓,今天就让你们见识一下为兄的逍遥游吧?”面对黑云压城,应龙反倒豪气万丈,神情自若。他猛吸一口气,一跃跳下,随后缓缓呼气,整个人如同展翅翱翔的苍鹰,飘飘然向下面举着火把的民众飞去。

    夙夜、香奴二女也以法术跳下来,和应龙并肩而立。

    夙夜灿然一笑,夸赞道:“大哥身法潇洒飘逸,这逍遥游的名字果真取得妙!”

    应龙哈哈一笑,朗声道:“二位姑娘,可害怕?”

    “这有什么!我才不怕”香奴扬起头回道。

    夙夜也微微一笑,表示不用担心她。

    “好!这样我就可以放开手脚好好打一架了!看我的龙脊神枪!”应龙说罢,抽出腰间闪烁的银色腰带,在空中用力一抖,腰带闪出一道明晃晃的亮光,化成一支长枪。他大吼一声,向人群冲去。

    瀛洲仙岛。

    桃木大仙呆坐在巨大的桃木树前,面对着伤痕累累的根茎以及冰冷的郁垒、神荼的石像,不由得黯自神伤、默默叹气。

    这棵巨大得几乎遮天蔽日的大桃树就是他的真身,而小孩的形象只不过是幻化的形体。他本来有几千年的道行,但每千年要入定一次,将所有修为回溯根部,入定之后,修为便会涨一层,但没想到,这一次的入定却出了大事。

    在他真身的东北方的枝干上,有一座被九千九百根寒天锁链捆缚的鬼门,从上古开始,被人间贤君道士僧侣收复的妖魔,便被关入这里,由桃木仙镇守,后来桃木仙需要入定,加上妖魔数量太多,又增加了两位神将:郁垒、神荼。

    可没想到,却出了这么大的漏子。入定醒来的桃木仙,不但发现自己的根被砍出一个巨大的口子,修为一下退到只剩百年,而两位功力高深的神将,居然也成了冰冷的石像。

    更可怕的是,他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狠狠捶了一下腿:腿好像变粗了一些,修为正在慢慢恢复。但速度太慢了,若等到完全恢复,下界早已变得不可收拾了。

    “也不知道那臭小子和小妖精怎么样了。想不到他居然能够死里逃生,还真是命大……”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他还是无法抹掉愧疚。臭小子既是当自己的“手”,自己却没能力好好保护他。甚至明知前方危险重重,还是强令他前进。

    一瞬间,那颗红色的水滴状胎记又一次莫名其妙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

    桃木仙一招手,书架上几本巨大的古书随着一道紫光飞了过来,书页哗哗自动翻动。他将整个身体埋进比他人还大的书里,聚精会神地查看起来。

    还没翻几页,一阵绵延不断的“隆隆”怪声就将桃木仙的沉思打断。这飘渺仙山最近总是不宁静,让习惯了清修的小仙人十分恼火。他气呼呼地将书合上,身子一弹,飘出房子。

    纵是桃木仙见多识广,看到眼前这景象,也不免惊得瞠目结舌。

    方圆几百里的天空中,密密麻麻站满身着黑色甲胄的士兵。这些士兵装束统一,清一色头戴黑色狰狞面具,身披血玉甲胄,头上以不同颜色羽毛区分官阶,手中持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兵器,保持着同样静穆的伫立姿势,显得气势逼人。

    看到桃木大仙,阵中立刻传出“隆隆”的鼓声,武士们自动调整阵型,让开一条道路。一只巨大的黑色走兽慢慢悠悠走出,头上站着一个全副武装的男子,身材颀长,甲胄比其他武士更显华丽威严,两个肩甲上竖起两个雕刻精美的兽头,手握宝剑,黑色透亮的甲胄冒出寒光。

    “轰”又是一声炮响,黑甲大将身后倏地竖起两面旗帜。一面黑底镶白边,用篆体大书“九黎天宫”四个字;另一面黄底镶白边,上书一个大大的“魔”字。

    黑衣男子脚尖一点,坐下黑色巨兽立刻驯服地低下头来,以舌为梯,护着男子慢慢走上瀛洲仙岛。男子走到桃木大仙身旁,低头俯看着矮个仙人,嘴里发出嗡嗡的声音。

    “想必你就是镇守瀛洲仙岛的桃木仙。”

    “在下正是。阁下是……九黎天宫的……?”

    黑衣男子面具里发出一声冷笑,傲然道:“吾乃九黎天宫三十万魔军大统帅魔辙,奉天宫尊主之命,特来瀛洲仙岛驰援。”

    这男子随便几句话便显出咄咄气势。原来他便是传闻中九黎天宫地位仅次于天宫尊主、手握兵权的魔军统帅,不过据说他野心勃勃,被囚于天柱山,没想到天宫尊主这次居然会放虎归山。

    “瀛洲仙岛一切将由吾与足下共制。若需军队行动,吾等二人必须统一步调。”说是商量,但是魔辙语气僵硬。几乎没给桃木仙任何回旋余地。但桃木仙已别无选择,这帮不速之客,反倒还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多谢尊主和将军出手相援。这边请,待我将原委慢慢道来。”

    不知道跑了多久,旁边所经过的仿佛都是熟悉的房屋,沉浸在黑暗中没有任何的动静,但始终找不到县衙的位置。张寻抬起头,汗水将额发打湿。

    “这感觉和黑森林里好像啊……”。

    空气中不仅仅有强烈毒性的瘴气,还有难以预知的危险,张寻敏锐的耳朵已经感知到潜伏着的危机。他的耳朵不断翕动着,沉下身子,伏在地面仔细分辨,火把燃烧发出的响声,硬底鞋子与地面接触的沉闷声音,还有衣服不断摩擦发出的微小动静。声音渐渐靠近,张寻忙深吸一口气,将身体闪入路旁的黑影中,以静制动。

    黑暗中,他不动声色,屏息注意着周围的动静。突然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紧接着,纷至沓来的熙攘和乱晃的火光,也在不远处出现。

    奔跑的人显得非常慌张,不断回身关注身后,跑得更加急促慌张。等他跑近,张寻才发现这人正是他要找的田师爷,此刻的他早已没有了见面时的从容潇洒,整齐的青布葛衣凌乱不堪,藏在方巾下的束发也已散开,眼神中满是惊恐。张寻忙一个箭步拦在他身前道。

    “田师爷,怎么回事?我正要去找你呢?”

    田挺被吓了一跳,身子趔趔趄趄后退几步,险些摔倒。张寻忙一把扶住,这才让对方看清了自己。田挺略松了一口气,继而警觉地上下打量了张寻一番道。

    “张少侠,怎么你的同伴没一起来吗?”

    “他们在客栈前被缠住了,我正要去县衙找你看有何对策。”

    “对策?”田挺忧道。“我自顾不暇,还怎么帮你们。陈大人和衙役们都疯了一般,想要我的命啊。”

    “疯了?”张寻眼前又浮现出刚才客栈前的奇怪景象,觉得这其中一定有所关联。“他们是不是眼神空洞,不会说话,嘴里不断发出呼呼的怪声?”

    “正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应龙大哥、夙夜和香奴他们就是被变成这样的百姓包围了,他们像得了失心疯。””

    “我刚才差点被陈大人和众衙役乱刀砍死,幸亏跑得快,才勉强捡回一条命。现在连出城的方向都找不着了。”

    “快!跟我来!我们先去和应龙大哥他们汇合,然后再找出去的办法。”张寻一把拽住田挺,返身向来时的路跑去。

    但是田挺却好像被磁石吸住般,整个身体都僵硬了。张寻回头一看,不知何时,他们身后已经围拢数十名神情木讷的衙役,他们手持火把,腰悬佩刀,整齐划一地簇拥着中间的官轿,轿里传出陈县令有点死气沉沉的声音。

    “你们哪儿也去不了……乖乖地留下来吧……”

    张寻挡在田挺身前,冷笑道:“笑话,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凭你能把我怎样?”

    轿中陈县令回以冷笑,轻呼一声,旁边的数十衙役慢慢随着轿子向张寻和田挺二人靠近。状如木偶的衙役们突然“哗”地一声齐刷刷地拔出腰刀,明晃晃的一片,逐渐逼近的寒气让田挺异常紧张,躲在张寻身后,情不自禁地揪紧了他的衣襟。

    “怎么办?”张寻的手攥紧了装满符咒的腰包。眼下他只能倚靠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