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上,疏桐看到我这副样子,一向坚强的她迅速背过身去,扶着门框偷偷地抹起眼泪。我最是了解她不过,知道她因为陈兰舟旁边而收敛着情绪不敢哭出声来,于是同陈兰舟道:“有疏桐照顾我,你就放心回去罢。”
兰州小公子心思柔软又细腻,他自然也晓得我的意思,于是看了一眼疏桐,道:“疏通照顾你,比我照顾你要方便很多。但你要听话,乖乖地抹药……”
说到此处,他忽然想到什么,皱眉叹气道:“方才把马车让给崇安王殿下的时候,忘了把车里的药给取出来。”指尖抚上太阳穴,琢磨了片刻后,看着我道,“我若是重新去抓药再给你送来必定得到半夜,我倒是不觉得累,这是怕我这一敲门,你会被惊醒,也无法睡安稳。”
“从医馆出来之前,大夫不是给我换好了新药么?且他说了,这药明天上午才换第二次,你半夜里送来我也用不上的,所以早些回去休息罢,你也辛苦一整天了。”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抬手轻轻触了一下我的脸颊,“那我明日再来看你。”
陈兰舟走后,疏桐便再也压制不住情绪,失声痛哭起来,我也是第一次见她哭成这样,比我昏迷五年后苏醒那回哭得还厉害,叫我不知该如何安稳。
但她一直是一个无比贴心的姑娘,知道我现在体虚身弱,也知道我需要休息静养,于是很快地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将我搀到早就铺好的床榻上,扶着我躺下,用将绢帕用热水打湿,一点一点把我脖颈和脸上、腿上的血痂给擦拭干净。
这般温柔的动作惹得我笑了笑:“疏桐,我觉得自己快要睡着了,你也早些休息罢。”
她轻应了一声,将被角掩好,替我吹了灯。
打来到锦国,我便梦魇不断,但今夜却未曾做梦,一整夜都被身上这或急或缓的痛给折磨着,又因为伤口原因只能侧卧着,以至于睡得并不怎么安稳,感觉自己意识清醒但身处混沌,迷迷糊糊不知所措。到了后半夜,外面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淌进我的耳廓,我虽然在室内,却仿佛也能闻到雨水的清新味道,身体这才舒适了一些,心情也渐渐放松,睡意深了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风雨声更大了一些,我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以为是风把门给吹开了,于是合着眼唤了一声“疏桐”。
疏桐听到我唤她,很快就过来了,可不知为何,总觉得她的脚步有些沉闷、有些无措,我感觉到她跪坐在我床边,可她却并未开口回应我,只有强烈的水汽浩浩荡荡扑面而来。
开门声把身体上的伤痛给唤醒,黑暗和急促的风雨又把这疼痛给放大了几分,所以当我知道我最亲近的姑娘来找我且就在我身边的时候,忍不住开口道:“疏桐,我觉得头痛。”
半夜三更尤其容易交情,所以说这话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带着哭腔。
我想睁眼看看她,想抬手攥住她的衣袖,却发现眼皮很沉,手腕很痛,怎么也睁不开、抬不起来。
到底是我善解人意地疏桐啊,她知道了我的意图,于是探出手指,指腹轻轻地摩挲过我的额头,抚过几丝鬓发拢至而后。她的手指可真凉啊,方才一定是淋了很重的雨了罢。
我顿时心疼不已,从混沌的睡意里挣扎出来,嗔怪她道:“你过来我房间怎么不打伞呀,淋雨着凉了可怎么办?”
说完这句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微微转了转身,趴在枕头上想着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却如何也想不出来。
“疏桐……”我又唤了她一声,那冰凉的手指便又顺着我的散落的发丝落在我后颈上,觉察出我的颤抖,所以那手指浅碰了一下又迅速缩回去。
“疏桐?”我又唤了她一声,可她依然没有开口,这让我越发不安。
恰在这时,一记灵光闪过,我终于想起来哪里不对!
疏桐就住在我隔壁房间,按理说这样近的距离不会被雨淋得太厉害,何况我二人房间外有宽阔的檐廊,就是为了她进出我房间时能遮个风挡个雨,所以这扑面而来的雨水气息是怎么回事?她的手指为何会被淋得这样凉?
一个可怕的猜测涌出来:
她……到底是不是疏桐?
我惶恐万分,费劲力气睁开眼转过身,却发现四周昏暗,根本看不清跪坐在我旁边的人是谁,一边颤抖着抬手去摸烛台,一边牙齿打颤地问:“你……你不是疏桐罢?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你要做什么?”
感受到我的惊恐后,身旁的人起身向烛台挪动了半步,主动引了火折子把烛灯给点上了。
彤彤的烛火照亮了半边床榻,我这才看清他的脸。
说来你可能不信,连我自己都不信,半夜三更不打招呼不成体统、顶着瓢泼大雨悄无声息来我房间的,竟然是崇安王殿下。
我看到他面色苍白,墨色的衣衫被雨水打得透湿,宽阔的袖口还有雨水坠着往下淌,似是着急出门以至于头发未束,被雨淋成混乱的一片,松松垮垮地绑在背后,这副模样看上去比我这个病人似乎还要狼狈几分。
说不懵是不可能的。说起来我自五月伊始被他送出帝京又连夜返回来后的那次见面后,就没有这么近地看过他。昨日傍晚偶然遇见,我身负重伤,只想着把自己遮挡起来不让他看到,自然也没有看清楚他。现下他突然出现在我房间里,叫我有点摸不透他的用意。
或许是因为……那个婠婠?
一些不好的念头涌上来:难道那个婠婠的命最终没有救过来,他怪我没有早点把马车借给他,于是来我府上兴师问罪了?
我想翻身下榻同他解释几句,可稍微一动弹,全身就传来密密麻麻的痛,于是叹了口气做放弃状,赔不是道:“崇安王殿下,若是那位姑娘出了事,你来怪我也是应该的……昨日傍晚,我不该躲在车里让兰舟下去交涉,我应该看到你就把马车让给你。你说得对,没有什么事比人命还要着急。我对你不起。”
他眉头皱得极深,双唇抿得极紧,站在我面前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眼眶中的水雾之后,仿佛有滔天巨浪,我干断定,只消我再惹他一下,他的怒气就要同这巨浪喷涌出来,他就要将我当场手刃。
我别无他法,摆出一副更加抱歉的模样,几乎要爬起来给他磕头谢罪:“殿下,我知道你把那姑娘放在心肝上宝贝着,她若是有闪失你怪我是应该的,但我昨日……”我脑筋飞转,迅速扯出一个慌,“昨日伤风感冒,头昏脑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然我远远看到你就赶紧下车把它让给你了。”
外面轰然落下一道天雷,将我下得一个哆嗦,瑟缩的动作牵连到了脑后的伤口,疼得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依旧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长久的沉默几乎要把我给拖入深渊活活溺死。
“崇安王殿下,你该不是想要我……”我望着他,颤巍巍开口,“以死谢罪罢?”
可我还没有活够啊,我还有大把的事情要做,我若死了,锦国这一堆烂摊子就全落在赵孟清一个人头上了。
他终于说话了,声音却哑得厉害:“秦不羡,为什么你总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混账?”
雨声噼里啪啦砸落在窗格上,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也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冷静了片刻,惶惶出声确认道:“殿下,你这是……不打算责罚我了?”
他从怀中摸出几卷干净的纱布,几瓶药粉,几盒药膏,最后将这些悉数摆在我床榻边上,他跪坐在方才的地方,俯下身来,在距离我面庞不过三寸的距离停下来:“这些药,没有一个是治伤风感冒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眸子里泛着浓重的水雾,仿佛正在遭受着病痛的那个人是他。
我瞥了一眼床边,自然知道这些药是用来干什么的,但实在是怕他又将我赶出帝京,于是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你是从马车上找到的罢?这药应当是驾车的老伯的,他常年在外难免磕碰,备着些伤药是应当的。”
他怔了怔,随后凄凉笑道:“好一个是驾车老伯的。因为我不是你的兰舟小公子,所以这些事都不用告诉我,甚至可以随意骗我是不是。包括……你被桌案砸中,倒地后把脑袋磕破,流了一大滩血,几乎不能活命这件事,你都打算继续瞒着我是么?”
我瞬间慌神,看着他一脸痛心的表情,不知该扯个什么慌才能把这件事摺过去。
“你自己伤成这样,为何不同我说明情况,为何要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马车借给我?”他质问我道。
这句话让我不那么开心了,我听到自己默了半晌后凉凉开口:“是啊,我自己伤得也很重,我当时趴在马车上动弹一下都很难。可你怀里的姑娘不能等啊,我能怎么办,只能把马车让给那位婠婠。你现在怪我不跟你说明情况了,说明了又能怎么样,你难道放弃那个婠婠,选择让我好受一点么?崇安王殿下,你对我是个什么样的感情我大概是晓得的,所以不会让自己找不痛快,还不如大方让出马车来给你心爱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