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宛子领命,刚要告退,殷姮突然想到,自己这么做,柳合会不会误以为她在问罪?
殷姮之所以一路上对容尚冷冰冰的,命人传话,不容置疑,主要是因为她当时没展露力量,只能仗着王节,王驾,以及一个公主的名分狐假虎威。若她态度稍微有一丝软弱,就会失去权威,说话便不管用了。
但现在,她已经用力量证明了自己,整个岷郡上下都必须重视她的意见。这时候再摆出说一不二的架势,柳合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估计会不舒服。
殷姮当然不怕柳合,可她也没必要与这种封疆大吏闹僵,这样不利于她把岷郡当试验田,探索怎么发展生产力,让这个时代变得更好。故她喊住标宛子,补充一句:“令他意会即可,不必直接问。假如他要拜见我,就让他直接来。”
标宛子应下的同时,心里也有些吃惊。
公主竟然如此笃定,认为柳合会为了这么一点小事,特意赶来向公主解释?那些女人究竟怎么了?
她不认为殷姮会误判,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柳合听见标宛子的暗示,心中就是一沉,但听见公主给了他解释的集会,又松了一口气,立刻携礼拜见公主。
殷姮对他带来的礼物毫无兴趣,她自己跪坐在主座上,请柳合坐在左下首,标宛子陪坐在右下首,命宫人奉上香饮后,便问:“安南县中,女子为何如此稀少?”
柳合很清楚,公主身边的人初来乍到,压根不清楚安南县的事情,本地人也暂时沾不到公主的边,不会告诉她这些。公主却准确无误地点出了地点、人物,那就只能是公主自己“看”到的了。
正因为如此,他丝毫不敢隐瞒殷姮,只能叹道:“岷郡穷困。”
这就是最根本的理由。
岷郡山川众多,唯一的平原又隔三差五被水淹,百姓的日子苦不堪言。
以前褒斜道等栈道没修通的时候还好,因为百姓只能留在这里,无处可去。但昭国打开了岷、樊二郡和外界的通道,自然有商人到来。
这群商人敏锐地发现,岷郡的女子虽然野性难驯,性格泼辣,身姿也比较娇小,不是主流审美的高挑修长。
但这么多短处,却有一样就能补足——她们的肌肤十分白皙。
一百遮百丑嘛!
所以奴隶商人们特别喜欢来岷郡,他们用为数不多的粮食,就能带走许多女子、女童。姿色平平的就卖去当女奴;颜色出挑的,就先送到郑国去接受专业歌舞培训,然后输送到各国权贵豪富之家。
由于岷郡女奴的畅销,导致这几十年来,岷郡的女人越来越少,而女人越少,针对女人的犯罪就越多,女人就更不想留下来,从而形成恶性循环。
柳合告诉殷姮,在他来岷郡之前,岷郡的女性人人自危到什么地步呢?
安南县令、县尉家的女眷,从来不敢出门,只能窝在内宅,用高高的院墙围着。外头的下人房,只要有三十岁以下的女人居住,被下人们凌辱还在其次,关键在于,她们还会被人半夜翻墙进来偷走。过个十天半月,就能在某个野地或者林子里找到她们的尸体,往往是体无完肤,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
“能走的女人,全都已经走了。”柳合神色平静,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留下的这四千女人,除了部分官员家眷外,其他的都是犯官家眷。”
标宛子的脸色顿时就白了。
殷姮轻轻叹息。
她懂了。
能留在岷郡的女人,只有两种,一种是家里有人当官,有钱有权,可以护得住她们的;另外一种就是举家被流放过来,根本没办法离开,商人也不敢买的。
这也是标宛子惊恐的原因。
公卿贵族家的女眷,一向都是很自傲的,她们出身显贵,呼奴唤婢,穿金戴银,不用为衣食发愁,人生最大的烦恼就是如何觅得良人。
她们看不上那些为了谋生,奴颜屈膝,谄媚讨好的女奴女婢;更瞧不起出身低下,以色事人的歌妓舞姬。
而她们的出身也注定了,前者只能当她们的奴仆,后者就算成为妾室,生死也掌握在她们手里。
所以,这些贵族小姐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们的父亲、兄长、丈夫会因为犯了事,举家被流放。
此时的她们,失去了权势的庇护,身边也没了保护她们的奴仆,就只能沦为俎上之肉。
任何一个曾经她们看都不会看一眼的粗鄙男人,都可以凭借力量,肆意享受她们的身体。甚至把她们强抢了,蹂躏了,糟蹋了之后,还会转手卖给更不堪的人——前提是她们没被活活折腾死。
柳合当然知道,那些女子过得是什么日子,西边那排竹屋,与其说是给她们住的,倒不如说是个大型妓院。只要男人愿意给她们一顿口粮,就可以去肆意享乐。
但他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因为他派兵把这些女人保护了起来。
虽然这些士兵也不会放过这些女子,还要拿走她们的部分粮食,却好歹能保住她们的命。
否则,让她们和家人居住,不消三天,就全被偷走、抢走,然后被折磨死了。
标宛子吓得面无人色,宫人们也瑟瑟发抖,只有殷姮的神色依旧沉静。
她知道,这件事上,她没办法去怪柳合。
流放来的人,自然不可能携带金银,也不再有奴婢使唤。可他们无钱无权,谁也不会替他们盖房子。就算这群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贵族真能熬得住苦,学习手艺,把房子盖起来了,可他们哪里抵得过那么多如狼似虎的男人,怎么可能保得住自家女眷?
二十万男人,三千多女人啊!
若柳合不这么定规矩,安南早就乱成一团了。
但她还是很讨厌这种事情,所以她又问:“宫中、少府、隐官之中,都有无数女奴,每天织布、制衣、洗衣、舂米、煮饭、扫洒……为何到了岷郡,却是如此情景?”
殷姮可以理解柳合不发给这些女人粮食,因为岷郡粮食本来就不多,不能白养任何一个人。
可她不明白,为什么柳合不让女人们用双手谋生,非要让她们去卖身?
说不句好听的,那三千多个女人,还能算人吗?她们已经失去了任何尊严和希望,眼神麻木,形同枯槁,除了还能喘口气以外,与活着的尸体有什么区别?
柳合闻言,不由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