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不归属幕启,由挞伦族大大小小上千个部落组成,集中权力于北地主城——跋焰城。因各部落牧民分布较散,自古难以管制,总有部落隔三差五的寻衅滋事,是以涂钦承平日很忙。
自打竺衣来了,他每日会抽出一点空闲时间找她说说话,若实在不得空,竺衣会拉上文希,仇水,组成固定的三人帮日日上街闲逛。
北地的街市又是一番景象:衣物首饰无不洋溢浓重的民族色彩,宽大的袍服虽没有裙衫清爽,但穿在北地高个子的姑娘小伙儿身上,热情洋溢、别有风情。
汉人无几,竺衣几人就是稀客。少数民族待客极为热情大方,他们毫不吝啬自己的东西,什么小物件都可以拿出来与人分享,哪怕对方是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每次出去,竺衣都可以收获大把他人赠送的小东西。
涂钦承见她才来北地没几天,已经换上了挞伦族袍服,系上了艳丽的腰带,入乡随俗,没有丝毫不适应的样子,心里暗自得意自己的招待。
那时日,在北地的日子可谓潇洒快活。
竺衣爱极了拉人去辽阔的草原纵马狂奔。涂钦承得空,会驾上他的汗血宝马带她去更辽阔的地方玩耍,实在跑得远了,便在附近的小部落落脚休息个三两日再回城。
某日,他们方意兴阑珊从外面赶回,就见得大帮阿姆步履匆匆,对着涂钦承围将过来。阿姆们满脸的急色,满口讲着竺衣听不懂的族语拥着涂钦承进了主殿。
第二天,涂钦承迎娶了噶厥部落的长女——拓楠卓阳。
竺衣诧异得很。她在跋焰城待了那么多日,都从不曾听得半点消息,结果人家和她胡乱跑了两日后,归来便娶亲了。
左柸从书院过来,给涂钦承送了大礼,涂钦承爽朗大笑着,问能不能把他的小女客一起送给自己,左柸看着气急败坏的竺衣,笑了笑,回他:“尽随竺姑娘之意。”
竺衣听后更气。
因娶亲,涂钦承接连几日没法陪她玩,竺衣老实地呆在客栈,刚好左柸日日都在,她高兴地很。
这日,她捧着从涂钦承处拿来的书上楼去找左柸,路麦、欢七二人一人把守一个楼梯口,拦着她。竺衣站在那里大喊着向左柸请教问题,声音之大,恨不得炸了两人的耳朵。
左柸在房中听到,出门来看,训斥了手下的无礼,放她如愿进了房。竺衣笑嘻嘻把书本摊上前,随意指一处诗文,请教诗意。
知晓她心猿意马,他还是一一正经为她解惑。她不想走,一页页请教。左柸耐心极好,温声解析。
最后耐不住性子的是竺衣。
她本身对枯燥的诗文毫无兴趣,问了许久,开始犯困。左柸见状,适时说自己乏了,让她也回房休息。竺衣闷闷不乐,颓丧地离开。
次日,竺衣又抱书上楼,路麦在楼梯处拦了她,贼兮兮递过一本书塞她怀里,说以后只要拿这本书请教,他绝不阻拦。
竺衣瞟他一眼,疑惑他为何突然这么好,路麦已经不由分说推她上了楼。
左柸看又是她,面色稍显郁结。
她走上前去,乖乖在书桌旁站定,翻开书,瞪着大眼,等他来指教。
左柸无声叹息,去书桌前坐了,看那“诗文”。只一眼,眉头瞬间蹙起,蓦得冷声质问:“竺姑娘这是请教什么?”
竺衣听他语气陡然转冷,低头去随意一指书中内容,却入眼一副旖旎画面。画中之人那样亲密……接连翻了几页,愈看之下,莫名熟悉。
仿佛找到了一直以来的答案,她忍不住小声惊呼:“这画面我梦到过的,我以为自己病了,却没想到……却没想到,原来大家都会这样吗?”
男人不可思议地抬眼看她,“竺姑娘,你若是请教这番问题,左某无法指导。倘或你已无师自通,那更无必要请教,请回罢!”他颇为诧异一个年纪小小的女孩子,怎么能厚着颜面与一个成年男子讨教这种问题。
见他生气,竺衣连连摆手,道:“我哪里无师自通了?我从前不知道什么原因,梦到过……再说了,你作为一个先生,不是应当为人解惑的么?怎么能根据书中内容对人加以鄙夷?”她嘟着嘴,心一横:“我就要请教!请柸先生不带偏见,不吝赐教!”
左柸已经白了脸色,暗吸口气,方能稳住语调,一字一句道:“恕左某,不愿指教!”“啪”一声阖了书本,递到她手中,让她出去。
第一次见到左柸真的生气,竺衣摸不着头脑的同时,有点虚怕,怕他因此讨厌自己。她还想解释什么,他已经开口唤了路麦。
路麦早在门口闷笑许久,将人领出去时,热心地说主子不愿意教,他可以代为指导。竺衣将书砸到他脸上,憋屈地跑下了楼。
左柸第二日有事出了门,她以为他是生气才这般。
涂钦承过来找她,见她情绪低落,诱导着问出了事情的始末,听罢这出荒诞事,大笑不止。竺衣见这人跟路麦一样,气得要哭。
涂钦承转了转那双桃花眼,不怀好意地说他愿意教,嫁给他即可。竺衣想了想,声音都打了颤:“我只要嫁亭屿的。”
那北地的城主一掌打在她头上,吼她不识趣。
……
北地的秋季来时,草原上刮起了大风。竺衣将乱飞的头发扎成西夷的细辫,照旧穿着挞伦族的袍服出去玩。
在跋焰城东的一处小草原,偶尔会有篝火欢宴展开。挞伦族的男人女人、姑娘小伙、阿赞阿姆会有数千人到场闹欢。
纵然夜间天气骤降,但看那远远近近的篝火,喧喧嚷嚷的人群,炙烤的香溢扑鼻的美食,无不渲染着热闹与欢喜。
北地男人生性粗犷豪放,已是傍晚时分,犹在三五成群扎在一堆比摔跤比饮酒。
竺衣曾与十几位汉子一起喝酒吃肉,纵使再野性,却也觉着不能再如此,彼时夜间有些寒意,她老实穿着厚袍,裹了一件大氅挤在人群里晃悠。
路麦、师乔玩得起兴,未察觉间竟挤到了竺衣附近。她原本跟着众人瞎起哄,并未发现二人,倒是不知哪位激动地推了一把,不经意将她撞了个趔趄。
身边有人反应迅速,一把扶稳了她,她还未道谢,就听路麦嫌弃地说道:“早知道是西夷女就不扶了啊。”
师乔锤了他一拳:“怎么说话呢你?竺姑娘又没招你没惹你。”路麦冲他瞪大了眼,黑脸更黑:“你可别瞎充什么好人,平时你不也讨厌她,天天说她招人烦来着?”师乔脸色有些挂不住,竺衣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转身又挤进人群。
身后的师乔见她离得远了,口气有点冲,又锤了路麦一拳:“你也别当着人家的面说啊,嘴上积点德。”人群中适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路麦撇撇嘴,没说话。
玩得累了,竺衣先行回了帐篷煮了一罐蛊药驱寒。帐外篝火明灭,人声鼎沸,胡琴羌笛声悠扬飞远,伴着远处的鼓点,已是子夜,喧闹尤盛。
不知何时,她渐渐睡去,再醒来天色已见分晓。
挞伦族的人精力旺盛,闹腾了整整一夜,个个挂着一双泛青的眼还在把酒言欢,欢歌热舞,划拳吆喝。
远处有大群姑娘的惊呼声,竺衣循声而望,看到涂钦承迈着劲步走了过来。
涂钦承没想到她竟然在这里,笑呵呵去揪她的小辫子,向人群扬手示意,与众人算打了招呼,扯着她往人少的地方走。
她的小脸冻得通红,恨恨地拽回自己的头发,嘀咕了句:“老男人。”
他看着那气鼓鼓的小脸,突然道:“说真的,我想过你成为我阿依的样子,我们同驾一匹马,我纵马,你大笑。”
竺衣费解地皱着眉,仰脸去看涂钦承,坑坑巴巴也不知该说什么,因为他的那句“阿依”。
阿依,是北地男人对妻子的专称。
竺衣不知眼前人为何说这话,兀自摇了摇头。
她只是想成为左柸身边的一个人,即使是拥有他少得可怜的爱恋,即使成为众人之一,她亦心甘。
于是她转过身去,任冷风吹拂,坚定地说:“我是真的喜欢亭屿,这辈子都只喜欢他。”
她心动的那一个瞬间,就像一副描摹在心尖的画,已经散落在日后无数个装裱着他身行影动的角落,甚至他就那么坐着,她也会迷失在有他的情境中,无法自拔。
最后她背对着涂钦承,笑得夸张:“老男人你要是拿我寻开心,我诅咒你这辈子找不到你的阿依!”
涂钦承背过手去,桃花眼中闪过一丝灰败,却是转瞬间,又恢复了往日豪气:“你可别小瞧老男人的本事。”
西风迎面扑来,在近处打了个璇儿,又呼啸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