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那穿斗篷的背身小童竟缓缓站起,转过身来看她,青白的面容上嵌着两颗黑珠子似的眼睛,那眼神平静如水,似一潭不破的坚固的冰。
四分五裂的小雪球从他帽子上窸窸窣窣掉下来,他却不以为意,只是一双坦然又安静的眼神望着木窗后的自己。
那种眼神是玉珺从未见过的冷淡,带着一种野鸟高飞离枯秃的树丫的那种清冷,仿佛有一束淡淡的光将玉琢罩住,让他与自己这些小姐少爷的气质殊然不同。
看清对方不是玉琬,玉珺想要出口说声抱歉,可是在玉琢那清冷又脱俗的单薄目光注视之下,玉珺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好低头。
徐竞文见玉珺没了动静,便缓缓走过来,顺着玉珺愣愣的眼神望过去,只见对面积雪一地,一个穿青斗篷的小童立在片叶不沾的乌桕树下,正以极冷淡的眼神看着他们这边,徐竞文低声对玉珺道:“你们府上的玉琢表弟还真是像传言的那样冷酷木讷。”
“哦,这就是玉琢吗?”玉珺不禁再多看玉琢两眼,但他已经转过身去,拢紧了斗篷,往垂花帘门内走去了。
从那以后,玉珺就很少见玉琢了,偶尔去徐氏那里请安与玉琢碰面,玉琢也是淡淡的,对于自己以雪球打他的冒犯之举竟只字不提。
“我与玉琢只是点头之交,他竟然出言提醒我,不知是何缘故。”玉珺心里思量着:“不过呢,我看玉琢第一眼,就觉得他很清正,既然出言提醒我,那必然是有值得提防的地方的。咱们以后多加小心些吧。”
彩绣便开始思量这府里谁最可能针对小姐,把府里上下从上到下,从主子到奴才总共数百口人都加起来,一一数过去,掰着手指头头头是道:“阮姨娘从前就不喜欢咱们萧姨娘,现在缠绵病榻,无力算计别人,玉瑚又对小姐存了感激之心,想来阮姨娘已经不值得提防了,柳姨娘生了两个孩子了,却连小厨房都求不来,可见不得老爷宠爱,手再长也伸不进咱们梨花阁来。不过,她上次算计九儿的事,可算是个借鉴了。以后小姐对玉蝶也该防着点了。玉蝶那脾气,连夫人都敢冲撞,也委实是让人侧目。”
风从月洞门吹过来,朔冷如刀,玉珺抱着手炉,感受着一丝温暖,对彩绣的话不置可否,“玉蝶的脾性一向是敢说敢做的,以往因为姨娘们争宠的缘故。她与玉瑚走得略近,二人对我很冷淡,玉瑚还算克制,在夫人面前很是收敛,对我也只是面上淡淡的,并没有真的做出厌恨我的举动,反而玉蝶往日总喜欢说些惹我烦恼的话。不过,她到现在也只是过过嘴瘾罢了。像玉蝶这样的脾气,若想害人往往容易被人察觉。玉琢看起来木讷迟钝,但其实冷眼看这府里的事,心思比谁都清醒。他既然亲自开口提醒我,便不会是无缘无故,必然对方的险恶隐藏在暗处,否则哪里要他来提醒我,咱们也早察觉了不是吗?”
彩绣便重新盘算起来,“那就是一个面善心黑的了?府里老爷老夫人夫人都是掌管着满府的权势,要发落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哪用得着做个面善心黑的人,除了这些,还会有谁?”
玉珺也是摇摇头:“罢了,也没什么好想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人要是真的存心要害你了,也未必是躲能躲过去的。况且,这府里也是安安静静,没什么意思,要是有人来针对我一番,倒也是有了热闹了。”
彩绣哼哼:“奴婢担心小姐,小姐竟然还有空说笑。”
玉珺扶着彩绣的手,与她一齐跨过门槛,这道门槛之后,是两排雕花镂彩的红木窗,红木窗外头是一座小花园,花园内有白梅盛放,清香幽幽。
玉珺微然而笑,以手指那一株如僵蚯伏卧的黑色梅花枝,道:“你瞧那白梅,春日凋零,冬日盛放,有荣就有枯,有盛亦有衰。这样才有意思。要是没人算计你家小姐我,那得多无趣。”
彩绣叹口气:“谁人不喜欢安稳,偏偏小姐这般少年心性,喜欢这些起起伏伏。”
玉珺无奈:“我是个喜欢热闹的小孩子嘛!又不是寺庙里敲木鱼的尼姑,更不是垂垂老矣的暮年人,岂会向往那种古井无波的生活?”
彩绣道:“我瞧玉琢少爷不就是这样,整日木讷迟钝,与世无争,性子就跟一潭深水似的。”
玉珺微微一笑:“他那是秉性如此。况且,他自己性子古井无波,可他在映月阁的日子却必然是波澜迭起。你也知道柳姨娘的性子了,稍有不如意就喜欢摔狗骂鸡,再不如意就对着丫鬟们又打又骂,这样闹脾气的一个人,老夫人也不待见她。我冷眼旁观他们院子里呢,幸亏有玉琢这样心思老淡的孩子在,可以镇得住柳姨娘那副可火急火燎经不住刺激的野脾气呢。若是没有玉琢镇着,还不知柳姨娘会荒唐成何等模样呢。”
彩绣道:“这却也不错,按照映月阁的丫鬟们每日传的那些话来看,得亏映月阁有玉琢少爷,否则不知道柳姨娘会发疯成什么样子。可见万事万物相生相克呢。柳姨娘脾气躁郁,恰就有玉琢少爷这个疏淡的克制他。”
说到克制,玉珺冷不丁想起了昨儿文珠跟她闲谈时提及的叶氏的病来,由不得低声恻然:“听说,隔壁二叔府上妻妾之间斗得厉害,你昨儿也听见文珠说的了。姨娘竟给叶氏下了药性相冲的食材,整日笑呵呵地,却暗地里看着叶氏喝了那些药,头发掉了一大把。也是可怖。”
彩绣便接口道:“说起下药,咱们姨娘临走之前,不是还叮嘱小姐多看看她留下的书籍吗?奴婢记得夫人叮嘱小姐,做个不争的人,但却不能做不学无术的废物。那些书籍里有不少药书,小姐也该多看看了。以后小姐嫁个大户人家,要是也面对这些可怕的妾室,也算个预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