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菩萨发出一声尖利的哀嚎,就觉那人掌上爆发出一线寒极的芒力,宛如利剑一般,直斩入他体内。他的五脏腑被这一线芒力切得稀乱,忍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去。只要劲力再进一分,那他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就在此时,毒菩萨忽然感觉背后升起了一座山岳。
一股莽莽杂杂,如高岗,如泰阿般的劲气冲天而起,然后仿佛霜柱倾塌一般,自他背后直贯了进来。两股劲气一刚猛一锋利,顷刻接在了一起。毒菩萨连哼都哼不出来,被这两道劲力倾轧,登时七窍都喷出鲜血来。但觉那道刚猛的劲力转折变幻,将剑芒直压了出去。然后背上又窜入一道阴柔之力,拉着他直飞出去,重重的跌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没有人再去看他一眼。
铁恨盯住那人,沉声道:“凌抱鹤,是你?”
凌抱鹤笑道:“是我!你以为这区区棺木能困住我么?”
铁恨吸了口气,道:“你是怎么脱出的?又为什么杀了王小二?”
凌抱鹤冷笑道:“王小二自掘坟墓,将我盗了出来,却将自己赔了进去,这岂不是求仁得仁?”
铁恨默然片刻,道:“你既然已经脱身,为什么不逃走?”
凌抱鹤狂笑两声,转头看了看,突道:“我要杀人!”
这句话才说完,他的眸的阴冷残忍的紫色竟似乎旋转起来,越来越浓,宛如沉潭一般化不开去,在清冷的月辉的照耀下,闪烁着秘魔一样精彩的妖异。铁恨心下惊骇,只听凌抱鹤顿了顿,声音更加坚定地道:“我要杀人!”
铁恨断然摇头道:“不行!我不能让你滥杀无辜!”
凌抱鹤狂笑道:“你挡得住我么?”身影盘旋,倏然亮出一道闪电。闪电交映,他悬空盘旋,长吟道:“青气合天鱼尾紫,酒色催君雁翅红!”手腕疾斗,剑气纵横交错,化作万千细流,向铁恨击来。
铁恨左掌右拳互击,身闪动,竟然在漫天剑气抢上一步,一拳向剑芒上击了过去。
拳风才与剑气相接,他便觉得此人剑气辛辣狂暴,与天香楼上一战之时的风流蕴藉全然不同。以铁恨功力之沉凝,号称自出道来未尝一败,竟然也觉真气一滞,才压下的毒菩萨的剧毒,竟被这剑气引动,在胸口隐隐发作。
凌抱鹤一声大喝,剑光陡然亮了一倍,瞬间将铁恨的掌风压了下去。身却飘飘而起,宛如御风而行,猎猎作响声,向外飘了出去。只听他喃喃道:“我要杀人!”身在地上一触,顷刻之间,就跃出了十丈。
铁恨微微一呆,凌抱鹤纵去的方向正是方才他停留的云门镇。他忽然明白了凌抱鹤的意思,不禁大急,急忙拔步追了上去。
但轻功并非铁恨所长,而却正是凌抱鹤的得意功夫。两人起步一前一后,本就差了些时候,等铁恨奔到之时,凌抱鹤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微风轻飒,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铁恨的心沉了下去。
他迎风嗅了嗅,继续追了下去。
狂风怒卷,风势越来越大,天威似乎见到了人怨,吹拂而起,将明月遮住,大地渐渐陷入一片昏茫的黑暗。
死寂。
铁恨心的不安越来越强烈。突然,一声短促的呻吟透空而来!
他身平平拔起,从两丈高的墙上一跃而过。
他的目眦皆裂,忍不住一声大喝。
遍地都是散碎的肢体,有老人,有孩,有男,有女。无论什么人,都是手、足折断,身分成十几块,摔了一地。
猩红的内脏和破碎衣物纠结在一起,宛如一道道血红的蜘蛛网,凌乱地挂在墙上、树上,而残肢跟泥土搅合在一起,在墙角溅起一朵朵残忍的血花。浓浓的血液几乎将整个院都流满,然后汇聚成粘稠的细流,顺着墙根缓缓流动着。地面上一张张惊恐的脸,已经失去了生命,却依旧茫然向着苍天。
几乎在一瞬间,所有的生命都成了鬼物。这惊恐混杂着强烈的愤恨与无奈,苍天却无语。
血肉的正间,跪着凌抱鹤。他捧起一捧血,将脸埋在其,似乎深深嗅吸着其那甘美的汁液。然后他仿佛得到了无上的满足,突然昂天大笑了起来。
疯狂的笑声震的秋空月色也轻轻颤抖,寒霜默默在地上铺满白色缟素。天地无语,似乎也在为这地狱变相妖魔的诞生而恐惧。
铁恨忍不住发出一声怒啸,双目瞪得笔直,真气轰然喷发,眉目森森,向凌抱鹤走了过去。
铁恨执掌此职七年,所接的案件不计其数,也不知有多少江洋大盗栽在他手,他每次都秉公办事,务须将犯人捉到,然后活生生地带了归案。他知道自己代表的是律法的尊严,所以只是捉拿,并不用私刑,也从来不想替天行道,杀了这些人。
这不是他的职责。
但这次,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那种冲天而起的怒气,第一次,他产生了无法遏制的杀意!
只因眼前这人,已不能唤做是人了,他是恶魔!若留他在世上,不知道会有多少无辜的人被他滥杀掉。
铁恨一步步踏出,真气缓缓运转。他的功法特异,普通的人都是从丹田提气,以丹田内腑为心,增固自己的元气,但铁恨所修另有法门,却是以两手的劳宫穴为真气存储发动之所,而且两手修习各不相同,左手如江河奔流,走的是阴柔一派,右手如山岳巍峨,走的是刚猛之道。左至阴而右至阳,全力运出之时,当真有开山裂石之威能。但此法修习到后来,却可以反以左为阳、右为阴,从至阴处生出新阳,而从至阳处生出少阴,那时阴阳汇合,功力陡增四倍。只是铁恨此时功力不够,还未修炼到这一步。
但他此时就觉心有一团火冲击勃发着,左掌渐渐火热,而右掌却冰冷起来。他更不多思索,缓缓运起阴阳倒置的法门,将功力达于身体四肢。
他功力尚未够,这样行功实在危险之极,但他胸的热火烧灼着,似乎不这样便难受之极。他一定要用最大的力量将这恶魔击毙掌下,若是他藏有了一分力量,那就是对自身的羞辱!
随着他一步步逼近,铁恨就觉体内的阴阳二气缓缓行开,从左右汇聚于间,交杂成再也不分彼此的一团,犹如混沌一般疾旋起来。然后再分拆成一冷一热的两条,冲达于左右掌心。这冷热与本来的真气已截然不同,新生的内息运动之间力量绝大,刺激得他的脉络隐隐生痛,随即在身体外卷起一阵狂风,凌空压了下来。
凌抱鹤却全然不见,犹自狂笑不绝。铁恨陡然一声怒喝,真气自舌尖迸发,宛如震雷般轰在凌抱鹤的面门。跟着双掌卷起狂风,猝然插下!
他这时强运阴阳合一的法门,功力暴增,这一击之威,当真强了四倍有余。凌抱鹤全然不抵挡,被他双掌正正击,哇得一声,鲜血狂吐而出。他惨然笑道:“好、好!打得好!”反手一掌,击在自己胸前,怒喝道:“你为什么不打死我?打啊!”突地昂天长啸。
他的啸声奋发郁怒,干层云而直上,宛如天震雷一般,轰轰然啸响不停。铁恨怒气更盛,喝道:“我就要打死你这恶魔!”双掌鼓动,跟着击出。
凌抱鹤紫色的眼睛突然闪了闪,双掌电光石火抬起,同铁恨接在一起。铁恨最擅长的就是拳掌功夫,此时竭力聚力,功夫更上一层楼,却哪里是以剑法著称的凌抱鹤所能抵挡的?
只听“格格”几声脆响,凌抱鹤的双臂一齐骨折。就听他道:“不行!我还不能死!”脚步虚点,凌空弹起,向外奔去。
铁恨怒喝道:“哪里去!”跟着追出。
轻功虽非铁恨所长,但凌抱鹤已然重伤,功力大打折扣。两人追了个头尾衔接。只是凌抱鹤怪异的功夫实在太多,每每铁恨快要追上之时,就被他以奇异的身法甩脱。但铁恨内息长,后劲极足,凌抱鹤连施巧计,也无法将他丢落。
两人一前一后,渐渐向西北行去。从风光秀丽的大同府青云县,直出关外,渐渐行到黄沙万里、孤烟直上的大沙漠。
路上两人又斗了几场,铁恨杀意已起,出手凌厉绝伦,数度几乎将凌抱鹤杀死。行行渐入沙漠,铁恨心下暗喜。只因他知道沙漠气候恶劣,环境更是变化多端,绝非凌抱鹤这种富家公所能习惯的。而他当年为追逃犯,已数度出入其,已经占了地利。
铁恨跟踪之术极高,无论凌抱鹤怎么掩饰,他都能找出踪迹。凌抱鹤连吃几次苦头,也不敢大意。沙漠越走越深,四面都是黄沙一片。铁恨追击术虽高,也只能半靠猜测追下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已走了二十余日,深入大漠腹地。铁恨知道方圆百里之内,只有一座叫做坷什儿的绿洲,有口古井,过往行商跟亡命之徒,都在那里补充给水。过了坷什儿,便是更为凶险的流沙之地,当地人唤做古也漫图,意思是鬼魂居住的地方。铁恨当下也不再去管凌抱鹤去了哪里,径直向坷什儿行去。反正二十多日行来,凌抱鹤身上也剩不了多少水,在这大沙漠,没有水,只怕半天就被晒成肉干。那时,就怕自己不去抓他,他也逃不掉苍天的惩裁。
只是当初他为什么给自己那颗再生丹?而且他琴音高妙,绝无丝毫人间气息,哪里又是什么残暴之人了?可是云门镇上的惨剧犹在目前,那是绝不可更改的铁证。铁恨摇了摇头,不再想这些事情。眼看西北的天色一片枯黄,正是大风将起之像,于是裹紧了衣衫,大步走了出去。
又是一天一夜,天色玄黄,飞沙漫漫,就算在夜间,那浓厚的黄色也张满了暗青的天幕。铁恨心惶急,知道这种天威绝非人力可抗,赶路更急,终于在第二天黄昏赶到了坷什儿。一眼看到那层微淡的绿色,铁恨只觉心下登时一宽。回望天际的黄色,却已越压越低。
坷什儿绿洲方圆仅十余里,里面树木并不多,只间有一口古井,可汲些混浊的井水。但这在四望无垠的大沙漠里,已经是很奢侈的了。铁恨的蓄水在两天前已经喝完,挣扎着走进绿洲,已觉身上的真气几乎提不起来。踉踉跄跄地奔到井边,但见那井深达十余丈,里面微微能瞧见些水花荡漾,似乎比上次来的时候更深了些。铁恨顾不得许多,急忙拿了边上的水绳就要汲水。
突听一人喝道:“你这人毫无礼数,怎么闯进来就打水?也不跟主人说声?”
铁恨心下疑惑,这古井向来为无主之物,怎么今天却凭空冒了个主人出来?他心志坚凝,当下住手不汲,回头看时,就见两个粗豪汉站在一边,正向他怒目而视。铁恨一心只想喝水,并没有看到他们。这时抱拳行了个礼,道:“这井乃是无主之物,天下人皆饮的,怎么忽然又有主人了?阁下所言,只怕没什么证据罢?”
那汉大笑道:“证据?要什么证据?老说的话就是证据!你想喝水也可以,只要你喝了水转头就走,那么爱喝多少都行。”
铁恨哼了一声,道:“大道通天,我为什么不能前行?”
那汉两手叉腰,傲然道:“你可知道从这里过去是什么所在?”
铁恨淡淡道:“是古也漫图沙漠。”
那汉哈哈笑道:“古也漫图沙漠是没错,可是你知道那里是谁的地盘?”
铁恨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当然是当今皇上的地盘了。”
那汉“呸”的一声,不屑道:“皇帝老儿躲在京城里不敢出来,有什么地盘?古也漫图沙漠,那是我们铁木堡的地盘!知道为什么不让你过去么?”
铁恨摇了摇头。他的确不知道,也非常想知道,因为……他直觉地察觉到又要有些事情发生了。
那汉道:“因为老兄你长得太丑。”
铁恨实在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那汉见了他的表情,得意地哈哈大笑:“明日铁木堡二小姐比武招亲,你这丑八怪闯了进去,还不倒足她的胃口?所以大倌吩咐我们守在这里,遇到像老兄这样稀奇古怪的,就请回了吧。”
铁恨冷笑道:“这地方荒凉偏僻,难道还会有什么才俊之人么?你们小姐想嫁人,何不将擂台摆到原繁华之地去?”
那大汉裂着大嘴笑道:“这你可说错了,我们小姐美貌当世无双,才一放出风去,就来了不少年轻少侠。不相信?方才还来了一位,我黑虎一见就喜欢,马上打了一桶水给他喝,送了他过去。以我黑虎看哪,去的人虽然多,但没一个比这人好的。我们小姐嫁了他,那真是天生的一对。”
铁恨双眉一跳,急问道:“刚过去一位?什么样?”
黑虎摇晃着大脑袋,得意洋洋道:“样倒不怎么样,灰头土脸的,身上还都是血,但我黑虎一见就特别喜欢,还送了他一颗本堡秘炼的回天丹,过了今晚,他双臂上的伤就好个七七八八了!”
铁恨脸色骤变,他已经猜到,这人正是凌抱鹤!当下再也顾不得同黑虎废话,举步就追了出去。既然凌抱鹤已经过了坷什儿,若再耽搁,可就永无追上之日了。
黑虎见他话也不说,掉头就走,口大呼小叫道:“你这人怎么回事!不是说不叫你去么,诚心跟你黑大爷犟劲,是不是?”一面呼叫,一面伸手向铁恨抓了过来。
铁恨冷冷一笑,任由他抓住自己的胳膊。黑虎运劲回拉,满心摔他一个筋斗,让他清清楚楚地认识到“黑大爷”的厉害,却突然就觉铁恨手臂一软,手上的力量登时消退,然后一股强横的真力跟着推出,晕晕乎乎之,已如腾云驾雾一般飞了出去。
铁恨手指回勾,将他腰间的水袋扯了过来。只听“砰”的一声大响,黑虎深深摔进了沙。铁恨转头奔出。
同黑虎一起的那人此时突然道:“朋友,我送你一路。”猛地风声大作,几十道暗器打了过来。
铁恨更不回头,脚步踢开,万里黄沙被他踢得宛如黄龙般卷天而起,暗器纷纷打在上面,被铁恨劲气所逼,“叮叮叮”一阵响,落了一地。等黄沙消去,铁恨已然走得远了。
黑虎两人面面相觑,俱被铁恨武功所慑,说不出话来。良久,黑虎叹道:“这等武功,小姐嫁了他,也不枉了。我老黑一样高兴得紧。”说着,又哈哈大笑了起来。另一人面有隐忧,叹道:“就怕大倌不答应,那就难办了!”
铁恨心下着急,将功力催到急处,向着铁木堡狂奔。三年前他来过此处,约略知道方向。这一发足,当真如黄龙滚卷,直直地行了去。黄沙被他踢了起来,搅得漫天都是。天空的风色却更是黄沉沉的,似乎天都承受不住如此压力,渐渐沉了下来。
唯一之喜却是黑虎的水囊盛的并不是水,却是塞外有名的烧刀。此酒辛辣刺鼻,喝到嘴里如同火烧一般,寻常之人一杯就醉,但铁恨却极为嗜喝。尤为可喜的是水囊外还系了一大块干牛肉,乃是以佐料浸泡后,拿到沙漠石上晒干的。比较煮牛肉、烤牛肉,别有一番风味。铁恨脚下不停,喝一口酒,吃一口牛肉,转瞬间就行出十余里。
夜色越深,沙漠之白天虽然炎热,但当太阳落下之后,却是酷冷难当。铁恨再行了几里,将水囊两斤多烧刀尽数喝完,酒力蒸发,身上一片火热,当下将上衣扯开,便是一阵狂奔。沙漠上未起风之时极为安静,点风皆无。他这一路奔行,当真快意之极。
这一夜他奔行五十多里,终于在晨曦初吐之时,赶到了铁木堡。
铁木堡所居之处乃是另一座绿洲,比坷什儿要大很多。数百年前几位江湖人物避祸边陲,在此建立基业。经数百年的经营,以具相当的规模。铁木堡绵延几十里,将整个绿洲全都覆盖其。堡周围植满了生长力极强的铁树,用以抵挡凌厉的沙漠之风。这片铁树之林宽几里许,里面布置了极厉害的阵法,当真易守难攻。
铁恨远远就见到黑黝黝的堡顶,不禁心一宽。突听“轰隆隆”一阵响,堡几尊礼炮一齐轰鸣,有人长声道:“比武大会正式开始,关堡门!”
铁恨心下大急,将功力提到极处狂奔,远远就见那扇无比沉重巨大的堡门缓缓闭合,终于完全关了起来。铁恨不死心,举起铁掌,运起阴阳合一的功法,击了出去。那门厚几半丈,乃是用最坚韧的铁树糅合精钢所制,铁恨这一掌虽然霸道强悍,那门却纹丝不动。铁恨怒极,一连击出数掌,打得双手生痛,那门却跟他的脸一样,只管黑沉沉的,什么表情都没有。
终于铁恨自知无用,不由双足一软,坐在了门前。
难道他就只能在此坐等比武大会结束?
若是凌抱鹤夺得了魁首,那有怎样?届时铁木堡数百人都是他的敌人,他能捉凌抱鹤回去么?
就算事情没这么糟,此间凌抱鹤从别的出路逃走,他又如何追击?铁木堡方圆几十里,他又怎么守得住?
难道号称“天罗地网”的铁恨,这次就折戟在这荒漠绿洲?身上背负几十人血案的凌抱鹤,就此逍遥法外?
铁恨钢牙几乎咬碎,但面对这黑沉沉的铁门,他也没有办法,他只能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