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辣文 > 修真小说 > 慢山河 > 第一卷 鹧鸪天 第八章 拈杯酒,眯着眼。
    顾客在奔跑。

    从楼宇间,街巷处。无论是强冲而出还是变装隐藏,总有人出现在在自己视野里,和自己笑嘻嘻打招呼。

    从正午跑到下午。

    明明被偃师控制的只是身边一小撮人,却感觉整个城都在和自己为敌。

    最初只是打招呼,和自己说些不痛不痒的闲话。戏谑自己的逃跑路线太差,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应该走哪里哪里。嘲笑自己的面具明明前天已经用过了,今日还拿出来丢人。

    在一次顾客惫懒劲儿上来,赖坐在一座墙下、对出现在自己面前扔粪便的人视若不见之后,就仿佛惹恼了偃师。开始有人下杀手。

    可能是从人群中穿行而过时身旁寻常路人突如其来的一把匕首,可能是从墙角下掩藏时,头顶上一个大妈浇下的一盆滚烫热水。最开始全只是这种市井小民的袭扰,但就在自己放松警惕,依仗新换上的一身低等法衣不惧寻常刀兵时,一柄刻着符文的短刀,被一个普通孩童持着,捅进了顾客大腿里。

    这一刀只是开始,然后有真正修士出现,以飞剑戏法幻术,偷袭或强袭。

    没有章法,或者说全是章法。提前设计好了的挑逗自己神经、消磨意志。饶是以顾客心性,都有一种有力气没处使、莫再抵抗,防不胜防,刺杀永无尽头的错觉。

    最可怕的是,当修士靠近的时候,顾客丝毫感觉不到以往危险来临时的警兆。这些明明带着强大恶意和危险的修士,就好像无害的车马走兽,直到飞剑近在眼前,才有一种后知后觉的心弦大震。

    久而久之,年轻人已经没办法再相信自己的判断。

    有一对年轻夫妇,见不得浑身是血的顾客被几名凡人壮汉追打,丈夫会些武艺帮忙制住歹徒,并把顾客藏在自己家中。在妻子拿着丈夫衣服要给顾客换上的时候,夫妇两人一起冲着顾客咧嘴笑。

    有段时间顾客发现,若穿行大街人流中,只会是凡人持危险法器袭扰;潜行街巷中,就会有密集修士过来扑杀。再三考虑下,顾客宁愿选择扶镰行走在一条偏远小巷,因为心里憋了一肚子火气,他宁愿屠杀与自己有干涉的卷帘人修士。

    然后他就看见一群衣着破旧的普通孩童手持刀剑冲了进来。

    一个高个子孩子哈哈大笑,喊着:“顾客,你砍啊,你砍啊?”

    最终顾客拼着身中数刀,冲出了小巷里。偃师仿佛猜测到了他的想法,他以为什么,他就推翻什么。

    年轻人仿佛回到了孩童时,自己作为一个孤儿穿行在街市,为了生计偷窃奔跑时。到处全是恶意的眼光、恶毒的揣测、驱赶的刀棒。一切人和道理都不能信任。

    甚至不能相信自己。

    无信的顾客奔跑的路线,在逐渐接近城门。只是每当他靠近城墙边缘,就是修士和凡人混杂在一起铺天盖地的围杀。他就像触到了一张硕大蛛网上的飞蛾,一旦用力挣扎,换来的是满身伤痕。如果顺从偃师的意思,就会慢慢放松力道。

    年轻人也会怀疑为什么这么大动静靖安司毫无反应,直到在围杀他的人中,他看到了身配银鱼袋的日靖安郎。

    匿踪符用尽,法衣残破,一条胳膊已经完全使不上力气。本已经祛除干净冻鸟气息的筋脉里堆满了各种杂七杂八的剑气。胸腹多处贯穿伤,血染青衣。

    不是演的,来不及演,真的已经到极限了。

    顾客单手拖镰。沿着一条河盘长满柳树的小道无意识奔跑。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跑什么。

    日头已经西斜。

    天将暮。

    丝悬满城。街上皆偃,人人皆敌。

    脚步踉跄,镰背在石板路上拉出一道道火星。虽然每一步都迈的很用力,但实际跑的极慢。

    道旁两侧,逐渐出现人影,这一次来的已经全是修士,有剩余的三十余卷帘人,部分穿深色公服持弩配银鱼袋的靖安郎,以及几个和此次事件毫无关系不知道从哪里抓来的无辜修士。

    顾客在远处看到了随着高壮妇人的丫鬟宫娥。

    离顾客最近的一个老婆婆颤巍巍开口:“熬过这一波,老夫亲自出手。”

    年轻人凄惨笑笑,“不是和我师傅是故交吗?”

    老妪咧嘴,没几颗牙,“旧识。交情深厚,相见会祝对方早死早超生。”远处,宫娥再次喊“请剑。”修士驭起飞剑,靖安郎端起弩。

    顾客不再怀侥幸,朝天大喝一声,用力挥镰。他想要挥镰。

    一只修长的手掌稳稳压在了镰杆上,年轻人的巨镰就再也抬不起来。

    高冠老人站在顾客身侧。

    白衣白袍,血衫青衿。

    河畔柳下,余晖里,两个穿着考究的人并肩而立。

    老人向前两步,挥挥袖,振退袭来所有的法宝飞剑。然后仰头向天,朝天空始终悬浮在高处跟随顾客的一片云彩,直出数拳。老人握拳如钵,拳意却辽阔,一拳只比一拳盛,一气呵成。头顶的天空中,耳朵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心湖里,有无数什么东西崩断的声音。闻上古有武夫,尤在仙道前,一拳破万法。

    头上云头不为所动。老人一手负后,一手放胸前如端书,昂首念:“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揜其不善而著其善。”四周景色突然转为朦胧氤氲,围着的诸人,似乎从混沌中蓦然惊醒,又不可自控的返身后退,连人带法宝,转眼消失个干净。

    在这个儒家占据道统的归栈洲,儒家弟子诵圣贤书,就是口含天宪。

    老人放下心来,抖手腕晃出一只酒壶一只酒杯,是在酒楼时年轻人为其点的第三瓶酒。

    老人提着酒壶,醉眼朦胧。“花雕酒,不够劲。”

    “当年就没能救下你师傅,今天不能再救不下你。”

    顾客方才提起的气缓缓泄掉,倚住身边一颗树缓缓坐下,双脚箕张。手依然紧握镰刀,问:“先生说长辈交情不足论,为何还是出手救我?”

    老人持酒壶自己给酒杯斟酒,低头,眯眼看顾客,又好像什么没有看。

    老人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有一个少年,生活在一片黑漆漆的世界,这世界里没有一点点光,所有人就都是瞎子,黑暗中你来我去,相互撞到骂几句然后互不再见。想要看清东西,就要有人说心里话,要有人愿意不停说话,才会让自己在黑暗中发出一团光来,照亮身边的人和物。但也会让身边所有人看清自己,纤毫毕现。当然有些人愿意吵吵嚷嚷,愿意把自己完整的每一处全都展现给人看,但是时间久了,讲话的人会累,听话的人会倦,甚至还有人藏在黑影里享受着照耀还会数落说话的人聒噪、心里话重复乏味。于是不再有人说话,世界恢复互不言语的黑暗。少年也是如此。”

    “直到有一天,少年听到一阵歌声,一个少女唱着歌走来,她持续不断发着光,也不说话,也不从一处停留。有好多人随着她的歌声围在她身边不断行走,听厌了就离去。少年问她为什么愿意一直唱歌,她说唱歌不是为了让人围拢在身边,而是为了行走中保护自己不被撞到。”

    “少年随她听了一段歌声后就离去了,然后突然在某一天突然后悔,他怕再也遇不到这样的人。所以他疯狂寻找,不断发出声音,他也学少女不断歌唱,在茫茫人群里不断寻找,试图找到当初那个人。”

    顾客问:“后来找到了吗?”

    “后来人找到了,只是她不再唱歌,而且已经喜欢上了另一个人。可笑的是,她喜欢的人并不喜欢她,少年还和那人成了至交好友。再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少年本可以做什么却没有做,少女和好友,便都离世了。”老人缓缓回忆,“少年是我,好友是你师傅。那个少女,名叫忍冬。”

    老人饮酒一口,又自倒上。

    白术,厚朴,忍冬。年轻人收脚端坐。

    “所以,修行者寿命长吗?与凡人相比,很长,长出数十年数百年,长到有人不珍惜寿数,不思上进,山上山下,虚度淫逸,小寿即安。修行者寿命短吗?也短,短到终其一生,跌跌撞撞,恋人友人,再找不到第二个人。”

    “人的一生要经历太多的生离死别,那些突如其来的离别往往将人弄得措手不及。人生何处不相逢,但有些错过去,真的就是一生,从此可能后会无期再不相见。或者是用力喜欢过的人,再见那一刻格外艰难,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离死别,而是对方已经云淡风轻,你却念念不忘。”

    “有人心易变,三头五年就面目全非。也有人心如止水,十万八千里走过,初心不改。”

    “我告诉你什么事最可悲,你遇见一个人,犯了一个错,你想弥补还清,到最后才发现,根本无力回天,犯下的罪过永远无法弥补,我们永远无法还清犯下的罪过。我已经没机会了,你还年轻,有这样眷恋值得的女子,要珍惜。”

    老人突然道:“想你师傅喽。”

    老人又饮一口酒。

    “你师傅这个人,古板,不如我风流。他年轻时总念叨的,就是山下者无自由。卷帘人高层一直在说,现在的杀手是历辈先辈用性命换来的由我,可是真的有自我?以前是被蓄养在家中,身属奴籍,衣食低劣,被那些山上修行世家灌输 ‘食君禄、死其事’念头,就一辈辈为权贵的一些念头送死。‘刺’者无论男女,只要生在世家,就是人人在等死,男者烈刺、女者色刺,已经死了一茬又一茬,无非早死或者晚死,死到没有人会愿意记得。”

    “如今身份似乎是已经变了,但委托人呢?还是以前那些钟鸣鼎食的山上修士,脱了奴籍,我辈就自由?

    “对那些高高在上的山上世家而言,只不过是换了一种雇佣方式而已。从蓄养变散养,他们依然闲坐云上,指不沾刀兵。”

    “先前你在冯府后面,就做的很好。杀与刺,看似一名之差。做人可以尽管放肆、混不吝,但一定要有对自己当下身份的认同感,这样才能在重复杀人事中找到一条‘线’,不至于因为漫长的重复和“无我”而迷失方向。所以别的杀手闲时沉迷服石酗酒渔色,你师傅讲究衣冠举止、你喜欢不听命令研究杀人手法,尚雅和流俗,其实是一回事,给自己在摇摆中找一条‘线’而已。”

    “但是你师好古礼,是提醒自己愈是身在凡间,愈不可自甘下贱。这才是我敬重并与之为友的原因。你倒好,就顾着精致,反倒忘了端行止的本意?”

    顾客作揖:“所以先生们是先生,晚辈只是晚辈。”

    高冠老人道:“端行止,好美服,好美食,山下皆为假风流,山上更风流。你顾客以后道路当更远更高,需亲眼替我们看看山上真风流为何物。需教那些高坐云头的幕后客,知晓我辈也有真人物。”

    老人抬头看看头上始终高悬不去,但也并未打断两人谈话的云朵,“至于现在那个尸坐天上、自以为学会上古操身戏就仿得了山上人几番真味的假幕后客,我来。”

    酒杯虽小,老人酌的也慢,但壶里终究见底。

    一阵沉默。

    顾客问:“这人身手是不是很高?”

    “很高。”老人缓缓言,“二十年前,我轻易胜他。二十年后,他轻易胜我。那件事后,我就退出了卷帘人,空剩一把寿数,但也无心修行,更别提破镜。”老者摆摆手。“你大概是不知道心如死灰活着是什么感觉。”

    “城中御空禁制已经被我打破。现在章流儿的本命偃在纠缠城主府的高手供奉不能分心,我能牵制。我出手后,他必然会把自己本命偃召回,一直憋了一肚子的供奉们也必然加入乱战,那么此战结果如何,我也说不好。至于城中流窜的其他串珠子,老夫就顾不上了,你自己解决,还能行?”

    顾客倚树而笑,“袖中还有一张百里符,只等前辈破开天幕。”顾客停一停,:“前辈此去,日后可还能相见?”

    高冠老者饮一口酒,将喝尽的酒壶与酒杯搁置在地上,并不作答。只挥挥袖子离去。

    “所以,趁着年轻,你快走吧。”

    年轻人强撑着扶树站起,在衣衫上擦净自己满是血污的手,问:“敢问先生真正名讳?”

    老者站住,并不回头,“本名周巨然,字当钜,自号白术,好诗酒美食。旧朝瞻子历四十三年入卷帘人,本朝初十五年与你师傅相识,引为平生挚友。”

    阔步离去。

    顾客欲言又止,:“先生……”

    老者停步,“又何事?”

    年轻人叉手大揖到底行礼,声音沙哑:“晚辈恭送先生。”

    老人一纵飞天。

    年轻人用力抹眨一眨眼睛,从袖中掏出一张青色符纸,念口诀揭开符胆,年轻人身形逐渐朦胧。

    一道火光从城中升起,越过城头消失远去。天空传来偃师章流儿气急败坏的骂声与老人哈哈大笑,和老人畅快出拳声。拳声砰砰。城中隐藏的其余串珠子也化作各色流光追逐而去。

    年轻人离去的河边柳荫道,地面上,空琉璃酒壶和酒杯安静放在路面。

    隔河,是一家烟花酒家,入夜初掌灯,水面楼上,灯火通明。凡俗不知山上事,仍旧遥遥听见有歌女轻轻慢慢拨弹琵琶,唱迟意大家写的词:

    “拈杯酒眯着眼,

    说专心看人间。

    看长安建安与潘安,都想沾一沾。

    神仙掐指算,

    此去少圆满。

    得来失,聚了散,千万莫求全——

    ……”

    ------

    千里之外。

    云头之上,有万仞高山。

    一只硕大的金色巨鸟从云层中穿起,抖落云絮,化成一个头扎双髻的俊俏女童,虎头虎脑上下张望一番。向上看见一个羽衣鹤冠的少年,沿山路浮游而行。

    女童大声呼喊,“先生,罗织来啦!”一步十数阶,蹦跳追去。

    云层如毯,二人登山。

    一高一矮,飘然若仙。

    (4700字小章。跟随顾客为主视角的单人故事线,到此收尾告一段落。)

    (下章展开墨家行走存银故事线,已经露面过的男主正式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