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中将脑中这个思绪完全成型，宋嘉的话又开始往下继续，“无论‘科学’如何发展，乃至有一天让人类拥有可以改变一切的能力，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从宋嘉的语气中欧阳尚分明感知到那“科学”两字绝不仅仅是科学，而可以是任何由“此”而生的动因。
“说起来，”宋嘉话风微扬，“从微弦论第二定理就可以推导出所谓‘时空’其实是非时空性的，也许正因此，这个宇宙才能从一场大爆炸中产生。”
一下跳转到这前所未闻的话让中将猝不及防，但就在这出乎意料间，那种消失的完美宁静再次重现，与之一同降临的，是之前从全背景中溢出，此刻再次进入感知时已完全四合无间的…
中将一时竟不敢动念相认这已成为他全部体验及一切可能体验…乃至“体验”对面那一整个世界与一切可能世界…的“唯一声音”。
“只是这种推导他从没正式发表过，也没和我直接提到过…”说着话，宋嘉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平台上的全息影像，仿佛已代入那视角所在之人，“据我所知…不，更准确说是推测，他去LHC做模拟奇点实验的真正目的之一就是想验证唯一声音弦化成像的最初第一重原理。”速度略慢地眨了下眼后宋嘉接着道，“这很可能与我们这个宇宙物理法则的整个生命周期直接相关。”
声音，再一次从大厅的空间里消失，这回，好像连时间也是…
“如果他不是一位物理学家，这实验其实根本不用做。”因为一种不知何时降临的比直觉更深的知觉让欧阳尚几乎能隐隐感应到这就是无时无刻无所不在间发生的一切。
第一次，中将直接体会到一种物理理论洞穿了物理世界和“此在”之存在间的无形障壁，一切的一切，熔融在这彻底得几近难以直视的真实中，即便理智此刻依然无法完全接受，可意识层的抗拒还是无法阻止中将的灵魂几乎直接融入了那完全出离可描述之境又化生着一切境的“唯一声音”。
星辰大海，柴米油盐；历史长河，鸡毛蒜皮；时空的尽头，眼前的苟且…在这唯一声音里都消融了原本绝对的界限，还原为了同源成像…
忽然，中将兀自笑了起来，如此舒展，如同婴儿一般，更奇异的是，这笑靥出现在欧阳尚那张英武的军人面庞上竟毫不违和，浑然天成。
接着，却没有了下文。
而宋嘉已经从那不大的笑声里共鸣到了中将的心绪，于是他开始点破那层纸，“怎么？”
“之前领会到您说的‘唯一声音’时我还以为自己突破了那道绝对障壁，可听您说‘知’的本质时才发现它其实还在…”说到这儿中将眉梢一扬，“其实它无所谓‘突破’或‘不突破’的吧。”
宋嘉也破颜浅笑道，“那如果我说它其实也无所谓障壁不障壁呢？”
欧阳尚瞳孔中的景深瞬间收缩，可很快，又重新展开，而且这一次在恢复到原有景深后并没有停止，而是继续向深远延展，就像一个黑洞湮灭后其周边原本被强大引力闭环的空间再次展开，重又与无尽远方相连…
“一切造作妄信无不是障壁，可它们在无作妙信中的本体…”中将的话以倒置的方式再一次与宋嘉之前所说无缝相接，只是说到最后两字，他已荡然忘言。
片刻后，心知其意的宋嘉问了一个看似细枝末节的问题，“你怎么知道这个词？”这四个字只存在于小伟留下的手稿中，从未发表。
中将反应了片刻，“造作妄信？”回问亦如片羽般轻徐，同时却也让“造作”与“无作”那两个一体之中却截然不同的世界于若即若离间颠扑不破。
“是的。”
“哦，说到那儿我就这么想到的。”是啊，意之所至，一时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词。
而从宋嘉的神色语气中欧阳尚也猜到了大致，但这不谋而合已不重要，这个本就不像是出自一位物理学家——更何况是母小伟这样的天才——之口的名词，却与“无作妙信”、“微弦成像”一起彻底透破了中将心里以往用概念性知识体系——也是人类整个历史积淀出的唯一可能的知识体系——构筑起的整个意识表象世界，这个意识表象世界原本看起来是无懈可击的，甚至无懈可击到根本不可能去想象有其他可能的存在——因为对生活在这意识表象世界里的人来说，任何“存在”都只可能化作“意识表象”才能成为他能认知、感受的对象。
然而此刻，连一丝波纹都没有激起，整个原本作为可知之一切的意识表象世界似已然消散无余。
慢着...似乎也说不上“消散”，只是回归为了本自所是，它便不再别无选择地顽梗坚实。
一念至此，中将原已忘步的心绪顿时完全停了下来，他忽然发现，此刻，眼前以至心中的世界似乎全然失去了“坚固”…沿着这发现再往下看去，之前那“坚固”似乎并不来自于这个世界，而是“坚固”本身…而这“坚固”本身之所以坚固…
突然，一种不知从何而来、前所未有的莫名惶恐瞬间击穿了欧阳尚整个心域，可奇怪的是，这惶恐没有引起任何不适，只是让他有点怅然若失，欲辨忘言间就觉在那意识表象世界背后有某种没有面目、没有边际、超乎时间之外、非此非彼、亦此亦彼的东西正呼之欲出。
在它对面，一种仿佛与之同时发生、交相感应的奇异渴望随之变得越来越强烈，它裂变得如此之快，以致转眼间能容纳整个宇宙的心域都几乎无法装下。那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更是无法形容，因为这渴望完全与一切存在无关，它似乎来自一个不可能存在的世界，却不知为何，又带着一种消融一切阻隔的亲切，依稀间透露出那不可能的世界仿佛万物之母、心之故园...
一道都没借助意识的天启般知觉直抵欧阳尚脑海，他分明感知到那渴望在把他引向一个最终答案，一直以来，在意识表象世界里都有一条看似指向这个谜的问题：“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要去往何方？”，但在“造作妄信”之下，这一问只是以貌似哲理的谎言编织成的外衣，除了一个能用来故作深刻的无解，别无所至。然而此刻，这件外衣已于弹指间被那渴望彻底烧去，从那似是而非下的灰烬下显露出了那个谜的真正本体：“此在何在？”
而那最终答案，此时此刻，也仿佛就只在弹指一念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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