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侯爷柏言秋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厅上留下几箱子好东西。
崔含章觉得这真是一个妙人,只好先让人收入库房,等待找到机会再还礼,一来一往还真是搭上线了。
折腾了两遭,总算坐上马车赶往崔尚书府邸。
明薇在车里跟他说起,太康崔尚书府一脉其实与溪口崔氏同宗同源,中间虽有波折,但在开国之初就已经重修于好,此后两支同气连枝。
太康的瓷器生意多亏了崔府的照料,才逐渐打开了局面。
不然以她一个弱女子,孤身闯荡京师,还不被人生吞活剥了。
明薇在崔府与崔韫尤其交好,崔韫只比明薇小半年而已,两人年纪相仿,相伴长大,有说不完的闺房话。
而且在晋安北狱的事上,深更半夜,崔韫带着她去敲平康王殿下的门,中间尽力周旋。
崔含章将崔韫的名字记在心头,未婚妻的好闺蜜,也是活命的恩人,是要好好报答的人。
幸亏两人早早出门,否则估计今天都难以出的了门。
正如柏言秋所言,找上门来送礼的,结交的,都快踏破了崔含章家的门槛。
琼林宴在场的莫不是太康城里的大人物,别看有些人垂垂老矣,但是眼光毒辣,心思通透,自然看得出来崔含章这个新科探花郎已经简在帝心,飞黄腾达指日可待。此时不结交,等到他冲上云霄,又怎么结交的上呢?
可怜管家老崔忙里忙外,推又推不掉,只能不停的应酬登记在册。
小小的兜米巷一时间名躁太康,传来马车川流不息。
无奈下,只能让府内小厮带着崔玄去城西菜市口买石锁,石墩等物件。
天下熙熙攘攘,无非名利二字。
太康城是神光最大的名利场,身处其中,就没有人能超然在外。无非是手段高明与低劣的区分,当然兄弟情义,爱恨离愁也是这名利场中最是不可捉摸的红尘味。
高人雅士的游走于仕林文坛,博清流而名扬天下。凡夫俗子则是于勾栏瓦舍中厮混打滚,亦能博个盆满钵满,衣食无忧。天下风云出我辈,莫不是都想做执子棋手,到头来难免沦为棋子,身处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棋局之中,而不自知。
一流戏子,二流推。书童崔玄此去的城西菜市口则是太康城里最大的勾栏瓦肆,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说起来,庆元府亦有螺诗街,网罗大江南北各色风情。
但相比之下,螺诗街未免过于单一,崔玄当年最大的兴趣是跟着左士奇逛螺诗街,只不过他是去螺诗街后巷,联通码头的螺诗街后巷与眼前的城西菜市口颇为相似,只不过规模相去甚远。
放眼望去,目力之所及而不见尽头,摆摊商贩,走卒贩浆,说书唱戏,杂耍卖艺,好一派红尘气息。
前面一人在舞大旗,一人翻筋斗,人在旗中扑,旗在人中卷,连环相扣,这是“武舞”。
有用一块黑红布表演戏法的,说书的,斗鸡的,逗蛐蛐的,跑马的,舞龙的;
也有表演说唱艺术的,豫南坠子,弦子拉响,板子打响,一会儿说一会儿唱。听者聚精会神,目不转睛,一门心思都在了说唱者的表情上。
更有口技者,单凭上下嘴皮,一张一合,只听忽而百鸟和鸣,忽而场内寂静。鸟儿翻飞跳跃,打斗撕咬,一忽天上,一忽地下,牵着围观的人眼神乱跑。
凡是下九流的营生,这城西菜市口应有尽有,其实天下之大,九流之分,已并不明显,在太康城中各色人等,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府里小厮看到书童崔玄面露喜色,投其所好的说道:
“玄哥儿,这是咱们太康城里最大的一片勾栏,你有什么想买的应有尽有,还有哥们儿最爱的红粉姑娘们。”
勾栏妓者媚如猿猱,只堪乘兴暂时留。
“带我直接去武馆,买完少爷的东西,咱们再好好逛逛。”崔玄知道事情缓急,但也忍不住想逛勾栏。
小厮一入勾栏,如鱼得水,带着崔玄左右穿行。
不一会,只见前方围着一堆人,不时发出震天的叫好声。走近细看,原来是走江湖的把式,但把式玩的一个险字,棍棒劈头,银枪钻喉,空腹吞刀、口出吐火、眼睛吃针、刀上顶人。
胆小的别看,看了别叫,别叫憋不住。所以才会人越聚越多,巴掌拍的红红的。
酒馆茶楼多是闲杂人等,太康城里的三教九流云集,都爱听个闹热。
有传言说是燕北王余孽作乱,言之凿凿的指出尖刀三刃,正是当初燕北王账下铁血营的专属兵器。
羽林军反应迅速,城里的说书先生一上午就被抓了七七八八。
酒馆茶楼里是听不到评书故事了,但挡不住勾栏瓦肆里流传,毕竟兵部若要来勾栏中抓人,是不现实的。先不说人数之众多,但在这回环曲折的环境下,羽林军还未到,人都不知跑哪里去了。
若说出动大军铲平此地,那跟更是不靠谱,黑白两道中间还有个灰色地带,又那里能分的清楚呢,若说城西菜市口没有上面大人物的利益瓜葛,恐怕早就被清理掉了。
若不是琼林宴刺杀案,恐怕再也没有人翻出来当年太祖与燕北王争夺天下归属的故事。
虽然很多史料已埋故纸堆,但是经不起人翻出来咂摸,更经不起有心人的推敲解读,当初燕北王形势一片大好,连克青州、两淮等地。
怎么就腹背受敌,形势直转而下,被神光与北胡夹击,最终命丧河间,很多事情看起来理所当然,但却不合情理,甚至可以说匪夷所思。
明薇两人在车中卿卿我我,但行驶了不长时间便到了崔尚书府。
整理衣冠下车,崔韫已经在大门口迎接。
看到明薇脸红红的下车,眼神暧昧,走上前悄悄在耳边低语,惹得明薇跟她缠闹在一起。
崔含章跟着两人身后,入门后看到一面流水影壁墙,不知哪里机关设置,水自壁中高高跃起的鲤鱼身下流出,湿润了半面影壁,汇流到下方催动小水车循环,滴滴答答的水花声,端是有趣。
转过影壁后是一片清浅的水域,上有木质栈桥通往正厅,只见正厅屋檐下挂着‘蒲草堂’三字匾额。
崔尚书与夫人端坐正堂等候着两人,桌上各摆着黄金菖蒲与兰花几株,衬托的蒲草堂清幽雅致。
含章入厅后便噗通一声,跪倒行礼,明薇跟着一起跪拜。
“使不得,贤侄。”崔尚书略显清瘦,赶紧上前扶起两人。
“世伯救命之恩,无以回报,若非您鼎力搭救,恐怕世上再无崔含章,更别提有机会高中探花,此乃其一。”
“明薇自幼离乡,借居贵府,若无悉心照拂,恐难成人,恩情如海,如今我二人已订婚,此乃其二。”
“受此等大恩,崔含章无以回报,诚心跪拜,还请世伯不要推辞。”
众人看到崔含章言辞恳切,均都颔首赞许。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这就是明薇太康的娘家,你们要多走动,起来吃饭。
管家,开席。”
崔尚书赶紧喊着众人,拉起跪地的两位。
在她们来之前,崔韫心中对崔含章多少有些过意不去,毕竟她跟着平康王殿下去了趟晋安,结果还是闹出这档子惨案。
如今看到明薇与崔含章订婚了,甜蜜如胶,心中自然是为之高兴,忍不住说道:
“探花郎,明薇如我亲姐姐一般,你若欺负她,看我怎么收拾你。”
“崔韫姐姐请放心,晚生舍不得。”含章对着崔韫抱拳躬身行礼。
崔尚书膝下二子一女,长子崔宥已经外放地方,在河间府任职。二子幼年生病,误于庸医不幸夭折。三女崔韫,性格直爽,与庐阳王世子,江府二少等一干人等交好。
席间,崔含章所带九月霜颇得崔尚书喜爱,随即开坛畅饮,菜肴均是太康名菜但不奢华,家宴重在氛围。
一番敬酒下来,席上气氛融洽,此时应当尚书府近些年来人气最旺的时刻,上了年纪的老人都是对一些事情念念叨叨,人气无非就是起居饮食有烟火气,袅袅炊烟随风散,有被褥翻晒暖洋洋,厅堂有读书声琅琅,账房有噼里啪啦的算盘响声,天底下福运财运本就难留下,靠的就是一分分的人气,收拢在家中。
家宴正酣,崔尚书也多饮了几杯,便对崔含章开口道:
“昨夜琼林宴众大臣在场,与你亲近恐怕误了你,以后若有不明之事,不妨多来府里走动走动。”
早上临出门前,崔含章专门把藏于箱柜中的玉蝉找出来,佩戴在腰间,颇显风流气韵。
“劳烦世伯上心,小侄以后多有叨扰。世伯所赠,崔含章牢记心间,不敢忘。”
“你若无才,谁也无法助你,自助者,天助之。”崔尚书看着年轻的含章,由衷的说道,
“稍后来书房,让她们娘们间好好亲近。”说话间,崔尚书起身离席,往后院书房走去。
崔含章酒足饭饱,便起身拿好当初在神秀峰云深寺获得野茶饼,跟着管家往后院书房走去。
进房后,看到书房里面摆满了各色印章,石料。崔尚书正埋首雕刻,石屑翻飞,看到他进来后示意稍等会,手里的功夫快要完工了。一屋子的石料,想来崔尚书也是个痴人,太康治印大师绝非浪得虚名。
明窗延静书,默坐消尘缘。
尚书大人朝登天子堂,暮色归家也不过是在书斋内摆弄印章,心境恬淡,实在令他们这帮初登庙堂的进士们汗颜。
趁着他在醉心雕刻之际,自己里外跑一趟,将火炉上的铁壶注水烧茶,煮茶虽说是前朝手艺,但对于深度发酵的野生黑茶,需用沸水蒸煮才能发挥其药茶功效。
初次品尝神秀峰野茶时,总觉得入口苦涩,茶香不厚。
后回到溪口跟着楼师品尝,经楼师指点后,识的一点妙处。现如今喝多了茶,才慢慢的感觉到此茶别有滋味,先苦后甜,茶香悠远,每泡之后都别有味道。
一盏茶的功夫,崔尚书抬起来,
“嗯,茶不错嘛,香气清雅,太康城里没喝过。”
“对了,胳膊好了?不要留下什么暗疾。”
“是小侄在晋安参加大考时,借宿在云深寺偶然间获赠了二块,说是神秀峰野茶。”崔含章一边喝茶,一边回话。
“昨夜用了昆大统领的药膏,清晨起床已经无碍,小伤而已。”
崔尚书拿起茶杯放在鼻前,轻轻一闻,然后倒入口中,茶水在喉间稍作停留便被咽下,“回甘清冽,生津止渴”。
“贤侄可知茶道?”崔尚书不经意的问道。
“小侄愚钝,愿闻其详。”崔含章又不是傻子,何况经历了晋安北狱的事情后变得更加灵活通透,这个时候知道也要装糊涂,身子微微前倾,做聆听受教状。
崔尚书抖擞精神,再次取过一杯香茶,合上杯盖,左手托起,右手覆于杯上,端至胸前左右晃动三次。
做完这一切之后,崔尚书笑道:“品茶,先闻其香。这是为了将茶茗之香与茶气之香混合在一起。”
接着取下杯盖,托于鼻前捻转而嗅,清雅的茶香让他精神一振,崔含章流露出诧异神色,旋又释然,能够一闻便知神秀峰野茶是好茶的人,怎么会不懂喝茶。
“再是观其形。你这野茶除了香气味道,形态朴实无华,最后才是品味。”
崔尚书打开茶杯,道:“此茶头酌色淡、幽香、微苦;二酌翠绿、芬芳、味醇;三酌碧清、香郁、回甘,不仅味美,更有养颜滋补的功效。”
看来尚书大人的“茶道”确实精深,虽未成派,但已经有大家风范,崔含章听着他的茶道,心里着实钦佩,看来万法万理玩到巅峰,都是殊途同归。
崔尚书漆黑深邃的眼眸轻轻看了崔含章一眼,笑道:“自古茶道源远流长,真正兴起是在盛唐,讲究的是茶禅一体,通过严格的仪式约束自己,通过品茶“得道”最终达到茶、人、境三者合一,也就是常说的天人合一。因此,茶道真正在乎的不是冲茶、品茶,前二者只是一个媒介,通过此带入仪式中,又通过仪式升华自己心界,所谓‘醉翁之意不在茶,而于禅也’。”
深深吸了一口气,崔尚书严肃地道:“所谓茶道,无道既道,则心中有道。”
“好!好一个‘无道既道,则心中有道’!”崔含章听他一通论述都忍不住为之喝彩,心想若是让云深寺的老和尚听到,恐怕要拍案叫绝了。
“贤侄今后可有什么打算?是入太院充任翰林修撰,还是想外放地方?”崔尚书话锋一转,笑着问道。
“根据以往惯例,历来我朝一甲三人都是要入太院任翰林修撰,更别提外放,恐怕......”
还未等崔含章说完话,崔尚书便打断他,“太院不缺你们三个翰林修撰,今年不同以往,三甲也是有可能外放的。”
崔含章一时猜不透崔尚书的意思,也不了解如今朝堂局势,所以不敢接话。
“你们来时,听崔韫说羽林军把全城说书的都给抓了,现在有人议论纷纷,燕北王余孽策划的刺杀案。他们直接抓人在查谣言来源?”崔尚书换了个话题。
“小侄年幼,虽然不了解当初太祖与燕北王的事情,但总觉得抓说书的,未免药不对症。百年过去,即便有什么余孽之类的,也动摇不了神光国本。”含章一边将火炉中炭火拨旺些,一边说道。
“圣上此次震怒,五天内破不了案,柏侯爷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尤其是金羽卫昆百川那边,压力颇大,有些急了。你这点说的对,神光开国百余载,国本稳固,但若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难。”
“你的策问里不是论述的很有针对性嘛,否则圣上怎么会钦点了你做探花。”崔尚书耐心的指点着含章。
“您的意思是北伐大计与琼林宴刺杀案有关?”崔含章感觉到有些匪夷所思,不过若是仔细一想,两者未免过于巧合。
“投石击水,不起浪花也泛涟漪。有没有关联不要紧,重要的是圣上心里怎么想?”崔尚书看待含章如子侄一般,直接点透其中的关窍。
“近些时日,给你送礼的,宴请的想必会很多。吃吃喝喝难免,但有些事情不要掺和其中,崔韫这个孩子,就是喜欢跟他们几个毛头小子一起瞎胡闹。你不要学她。居高声自远,而不是人多声音就大。”崔尚书颇为严肃的叮嘱他。
“小侄谨记世伯教诲,时时自省。”崔含章再次躬身拜下。
随后两人聊起来这满屋子的石料,崔尚书兴致颇高,分别一一为之介绍。
崔玄那边经小厮带路,很快就买好石锁石墩之类的器械。卖货的匠人看他喜欢,允诺下次带些新颖的过来,说是仿照北胡武士训练用具而打造的。
虽然有心继续游逛勾栏,但又怕少爷回家里没有人手差遣,便收心回家。一来是城西菜市口勾栏瓦肆太大,一日光景也逛不完。二来是崔玄记得少爷的叮嘱,太康城近期不太平,没事早回家关紧门户。
含章与明薇离开崔尚书府邸已经是酉时,快要一更的时分。崔韫送出门外,并交代崔含章改日带他认识些朋友,让他务必不要推辞。
路上看到明薇心情愉悦,就问到“你们聊什么了,那么开心?”。
“都是些妇道人家的家常理短,跟你们动不动要干大事的老爷们,没法比”明薇打趣他。
回的家中,发现满屋子的礼品,老崔满脸疲惫的过来回话:
“姑爷小姐,自从你们走后,咱家的客人络绎不绝,听到姑爷不在,礼物留下就走。老奴只好要了名帖,登记造册。”说着话,老崔交给含章一本册子,上面记了密密麻麻的送礼人姓名,府邸。
看着满屋子的礼品,崔含章不禁头疼,想着无论如何都要还回去。
“姑爷,今天下午申时,有两位客人说是您同年好友,坐着等了好久,不见您回来就走了,但是留下两份名帖,说是务必要你回帖。”老崔从一堆帖子中间找出两张递给崔含章。
崔含章打开名帖一看,原来是新科状元董宝珍与榜眼顾鼎臣联袂而来,说是游街时约好的一顿大酒。
“久等君不归,只好待明日祭典结束后再聚”,崔含章赶紧让书童研磨,回帖送去。
送走明薇含章两位后,尚书府内难得三人聚在厅里饮茶闲谈,
“少年两道眉,临老一副须。崔含章这娃娃福气不浅呐,太康子弟能有这两道眉形者少之又少,多是舒爽不凝滞,但彩者,罕见矣。”
看得出来崔尚书还是很中意新科探花崔含章的,子侄辈中出彩之人不少,但此子给人印象疏朗,故而言谈之间颇有赞许。
“哎呀,父亲,你莫要看着人家送你好茶叶就偏心,太康城里的千金之子还少麽?豪门贵子更是一箩筐,便是同届中也有比他更好的状元和榜眼,怎么就没见你给他们好脸色呢?”崔韫半是撒娇半是赌气,拿话挤兑崔含章。
“你啊,就是胡闹,含章的文章恰到好处,言由心声,这少年性情疏朗又不失机敏,你要跟他多学学。”崔尚书难得如此夸赞一人,听的崔夫人颔首练练,老人家倒是没那么多讲究,就是把明薇视若己出,况且当家的都认可小伙子的面向,那就是极好的,想着这小两口早日成婚,开枝散叶方为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