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刚到江南不久,然后又打算常住,那就很容易产生一种错觉,那就是过了年关,这里的热闹好像没什么变化。
街边的吆喝声还是那么多,酒楼里的客人也没断过,勾栏里的官人反而还多了起来。
那是因为过了年,外地的商人过客来了,总要尝一尝这灵秀之地不一样的味道。
百年前文英大学士说五行八作也是江湖,其实指的是庙堂和百姓。
但事实上这民间各行各业的小人物,确实有着属于自己的那一套规矩。
就比如这‘脚行’,虽然不是官职,但却包揽了城内城外大大小小的货物运送。
什么管送,什么不管送,什么货收多少钱,货主的身份又值得收多少钱,或多或少都有些或明或暗的规矩。
尤其是江南水路发达,除了税收,江南再往南,同属宛州的扬陵郡是端朝粮食大户,再加上江北郡的战马草料,这漕运之事就连官府也会和他们合作。
为此有人戏称,宛州南出粮食,北出马,这才养的中间江南顶呱呱。
如此这般,就连你落魄了,又舍不下脸皮当乞丐,想要到码头搬货挣吃喝,那也要有人介绍,拜一拜码头才行。
否则你就只能站在河边看着,没人会把货给你背。
用决明第一次知道这些规矩的时候的话来说就是:搬砖都要找个好的工地和包工头。
江南郡城豪门世家的圈子里最近流行一个谈资,那就是谢家收了一个门客,供着吃喝却不见有什么作为,整日在巷口坊间流窜,五石散和美酒相伴。
按道理说,世家收门客分两种,一种是死心塌地的跟着世家的路走,明面上叫门客,暗地里和签了卖身契没什么区别。
这种人可以考科举,也可以就在世家谋个职位,这就是所说的外人,最高的位子不过是一家之总管。
还有一种就是什么也不用干,世家供你吃喝,供你读书科举,但入朝为官后,你就是我这一派系的人。
你若事后反悔,那江南世家在朝廷的势力,能让你永远也翻不了身。
这种人即便以后身居高位,也一定会有把柄落在世家的手里,毕竟他们除了自己人,谁也不信。
而圈子里流行的谈资——陆泽,就是第二种。
之所以被人耻笑是因为他真的是不读书,仿佛来了这里就是为了蹭饭。
但好在他给谢家的第一印象实在太过惊艳,所以谢家一直没有追究,既然他说明年科举考贡士,谢家也不至于连一个闲人都养不起一年。
坐在河道中的客船上,陆泽身旁小炉温酒,身上崭新的大氅,手中摩挲着一块上好的玉料,好不潇洒快活。
如果没有醉酒浪荡,倒也是一直吸引着岸边的姑娘们回首顿足。
其实也不怪别人背后说他,就他手中的那块玉料,是他预支出了一年的笔墨纸砚,然后当掉才买下来的。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穷怕了,总要换点硬通货才行。
“船老大,行了,就在这停吧。”陆泽说着递过去一块碎银。
船老大笑呵呵接过,心里却想这有钱人家的脾气就是怪,这都绕着整座城好几圈了。
倏忽之间客船缓缓靠岸,这里不是岸口,而是一个小码头,此时正有几艘船停在这里卸货。
陆泽放下玉料,提着温好的酒壶上了岸,笑着站到了一个脚行伙计的身前。
“你这么等永远也等不来活,没拜过码头,没人会认你的。”陆泽笑着说道。
瘦小又瘸腿的伙计干瞪眼,没有说话。
“姑娘何以至此啊,暴殄天物。”
荔枝吸了口气:“欠你的情我会还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姑……兄弟最近缺钱?”陆泽瞥了瞥周围人的目光,改了口。
荔枝又没有说话,余光瞥向了陆泽腰间的玉料。
惹得陆泽一怔,赶忙捂住:“兄弟莫要多想,这是陆某人身家性命。”
荔枝白了他一眼。
陆泽摇头笑了笑,没再理会荔枝,低着头离开了码头。
春天的天气还是凉的,荔枝搓了搓衣袖,继续死盯着下货的船只,一等就是一个上午。
直到中午休息,其他的伙计们都领了上午的工钱散去,荔枝还是一个人站在那里,不言不语的。
最后一艘货船开走,荔枝叹了口气,没有钱,她连这郡城都不一定能活下去。
“哎,那个兄弟,对,就是你,来!”
不远处,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打着招呼,示意荔枝过去。
“大哥,有什么事么?”
荔枝闷着嗓子,她的头发太过特殊,以至于乔装打扮,放大越州山民的性子,很容易忽略她的女儿身。
毕竟女人没了头发……和没穿衣服没什么区别,除了北边离朝的尼姑,虽然这两年来已经长出一些,但哪家的闺女会这样出门。
“新来的?”汉子抖着腿,“以后跟着我干,一会跟我领个牌子,下午还有活,手脚麻利点,晚饭能有着落。”
荔枝睁着双眼,一时有些失神。
“有个兄弟打了声招呼,说实在的,咱们脚行都是穷人,但就是为了人情规矩才这样做的,有机会谢谢那位兄弟。”
说着,汉子自顾自的离开了,只留下了荔枝一个人愣在原地。
……
……
“归堂!闭户!宵禁!”
夜晚,城防司的士兵走街串巷,大声的喊着上面新出的命令。
宵禁,江南郡城夜晚关闭城门,但从未宵禁过。
荔枝捧着凉透的包子,悄悄的躲在了桥墩子底下,准备今天在这凑合一夜。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住这了,被酒楼掌柜的赶出来后,无处可去的她只能这样。
就这!乞丐圈子里还有规矩谁能住,谁不能住,李村富裕家的荔枝哪懂这个,不过挨了一顿毒打,又挠花了几个乞丐的脸,这才挣出一个安身之所。
就连这包子也是铺子剩下的,因为剩下的一文一个,新出锅的两文一个,她搬一件货才半文钱。
叹了口气,掏了掏胸口的荷包,上面有一道撕破的裂口,这是前阵子被乞丐扯的,如果不是这样,她也不会豁出命反挠回去。
吃过了包子,就着河水喝了两口,荔枝沉沉的睡了过去,明天还要早起搬货。
月上中天,荔枝沉睡的桥上,两道黑影一闪而过,朝着城南世家聚集的地方赶去。
黑影速度之快常人难见,借着月光下的阴影,城防司的巡逻士兵成了瞎子。
宵禁的郡城一下子寂静下来,公子哥和姑娘们也都闷在家里无聊的听着爹娘的谆谆教诲。
一个豪门大户府邸中,老管家再次检查了院门是否关好,最近郡城里可不太平。
不知怎的,前阵子城里突然有个世家的旁系被杀了,凶手没有找到,但手法是江湖上的野路子。
要不然怎么会宵禁呢,普通人死了,谁会管你那个?
动了动门闩,老管家点了点头,提着灯笼准备回房间睡觉。
院门的阴影笼罩在老管家身上,眼前两步远就是月光。
春天深夜的冷风吹过脖颈,老管家再也没能踏进月光之中。
一只手悄悄接住了灯笼,没发出一丝声响。
“说了用刀用剑都行,你用什么暗器,江湖上哪有那么多用暗器的人?”
“上头不是说混淆视听么?那就多用几种方法。”
“……也行,伪装一下,找下一家。”
“你说上头为什么要杀江南世家的人,还非得掩盖成江湖人所为?”
“你找死?这是咱们该问的?小心点,这是洛星河眼皮子底下。”
……
……
“将军!老师,你输了。”
皇帝微笑的看着老人,收回了棋盘上的手。
老人笑着摇头,就差拍掌庆祝:“好啊,真是好东西,陛下,老头子觉得这要是传出去,能和围棋分得棋道的半壁江山!”
“报!”皇帝还未说话,就有传令官跑来,跪于殿中。
“说。”
“禀陛下,武殿右将军亲率十五万右骁卫已出芒砀山口!”
“知道了。”
皇帝神色不变的退下了传令官,而老人却大吃一惊,从蒲团上站起,手臂哆嗦的指着棋盘。
“陛下,您这是要和离朝开战?!”
“老师,于我端朝百姓来说,端朝就是整个天下,可对朕来说,只要离朝还活着,朕坐的……永远是半壁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