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世界暗无天日,借助火光,康庄依稀看清脚下,长刀林立。耳边阴风透着声音凄厉,是谁在无助哭嚎?
前方冤魂飘荡逃离,几只小鬼奔跑追赶。
康庄不管,蹲下身,一把擒住,吃了。
夜麟飘浮在他身后,实难相信眼前面目全非的怪物会是曾经智绝雍州的翩翩公子,摇头叹息。
“醒来吧。”
是谁在说话?康庄蓦然回头,双目猩红,倒映出夜麟身影,抬起手掌奋力挥下。
空空如也。康庄之爪掏空了整座山腹,独独不见夜麟,耳边重新响起呢喃声“醒来吧。”
环顾四周,白衫少年屹立刀山。康庄提膝跺下,刀山如纸折般脆弱,直接崩塌,长刀与碎石四溅落地;反观脚底毫发无损,刀刃不曾穿过。
呼唤声萦绕耳边,“醒来吧。”
康庄震怒咆哮:“吼——!”双拳重重锤在地面,犹如疾风骤雨,顷刻间岩浆漫出、血池倒灌,燃起一片火海。
少年的呼唤声依然在。
康庄几乎陷入癫狂,站在火海里捶胸顿足,发了疯地要找出夜麟,然后捏死他。
直到康庄发现自己无法奈何这令人心悸的声音,他开始狂奔起来。
头顶双角破开云层,犁出两条极长的沟壑。
康庄所过之处,万鬼辟易。
无数冤魂厉鬼匍匐在这庞然巨怪的脚底下瑟瑟发抖,在此刻之前,它已经吃空了七层地狱,以至于成长到这等体型。
戾气滔天。
天地间,忽然出现了一缕光,非常地突兀,与这里的万事万物格格不入。
紧接着,两缕、三缕,直至形成光幕,自云缝中袭来,渐渐地,光幕强大到足以切割开层层乌云,照耀整个大地。
一轮太阳,出现在了地狱里。
万鬼见光消散,瞬间只剩下阵阵青烟。
康庄觉得浑身灼痛,伸出手挡住光芒,拨开云层后,他分明看到——
那不是太阳,只不过是白衫少年手里的字,一个“卍”字。
好像在哪里见过?
再也受不了夜麟的挑拨,康庄眉眼间红光大盛,继而周身腾起紫色火焰,熊熊燃烧,欲与太阳争辉。
夜麟手中现出一道白虹,挥斩而下,惊现寒龙狂虐,天地为之一白。
紫色火焰遭遇极冷的剑气无声熄灭,康庄又被笼罩在太阳的金光之中,痛苦不已。正待发作时,无数的金字编成丝丝缕缕的绳索,将他捆缚,还未反应得过来,那些丝线已经织出一件长袍,牢牢地套在他身上。
佛门真言和浩然正气天生克制鬼物,康庄受二者围攻,当即束手跪地,从七窍里冒出黑烟,体型逐渐缩小。
还未结束,康庄充斥着红光的双目直视天空,乌云翻腾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酝酿。
第一声霹雳响起,然后是无数雷电轰鸣。
青光不停地放大,甚至盖过康庄眼中的红光。那是九天之上的雷霆凝聚成一道光刃,直直地坠落,刺在康庄眉心。
如同镜面破碎的声音,自最密集处四下蔓延到康庄全身。
到最后,所有的大日、寒冰、金字、雷霆伴随着巨鬼一起消失,夜麟凝望躺在地上的紫裳公子,冥思。
不知过去多久。
“醒来吧。”少年的呼唤声悄然逝去,妇人的声音却又响起:“夫君,该醒了。”
稚子无邪:“爹爹,我们收拾坏人去啦,要保护娘亲。”
老者呵斥:“吾儿,醒来!”
眼角淌下泪水,康庄猛地惊醒坐起,厉声疾呼道:“不要——!”只见他面容狰狞痛苦万分,但不知梦到了什么。
平静以后,康庄坐在地上茫然地寻找,夜麟身影已经不见,只有身旁些许清凉。
地狱中的冰可以被打碎,可以消失,但绝不会融化,此物来自何处?
那是白衫少年自火海中舀出的一碗清水。
碗底映着两个字:“活着。”
塔外,雍州龙门,夜麟又回到他的棋盘面前,缓缓落子。
李玉凑上前问道:“那家伙怎么样了?”
夜麟摇头道:“他的恨太深,我只能帮到这里,能否走得出来还要看他自己。”
李玉颇有几分担忧,毕竟康庄现在算作自己人,于是问道:“很难吗?”
夜麟神色凝重,道:“如果,有人让你亲眼看着我死,你会怎样?”
“呵…呵……”李玉竭力呼吸,尝试着平复心绪,鳞片却似春来的野草疯狂地露出体表,雷霆缭绕。
无论如何控制自己不去想,夜麟所言令他恐惧,李玉涩声道:“我会疯。”
夜麟再道:“你想报仇吗?”
李玉不出声,只是点头,他怕抑制不住情绪露出原形。
夜麟深深地叹息,术法流转手中,安抚李玉褪去鳞片,道:“他又何尝不想?但是他被国师弄成之前的样子,沦为鬼物、仓惶度日,莫说报仇,自己是谁都已忘了……此恨非切身经历者不能体会,放下?谈何容易,即便是你我都不曾做到。”
李玉忽地抬头,眼中凶光毕露:“公子不能出手,那就由我来做,让我杀了国师,一了百了!”
夜麟复盘,叹道:“若能做到早该让你去做了,我何至于下这盘棋?”
李玉急切问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做到?”
夜麟无奈道:“等你成年,但那已在千百年后,国师是否活着还不好说。至于现在……只求自保。”
李玉苦恼地蹲下犯愁,他现在才十岁不到,等成年?神州也要易主几朝。忽地一枚棋子敲在他头上,白衫少年落子棋盘,无暇顾及其他,道:“去寻些事做,总好过红筱一会又来数落你。”
百无聊赖,李玉取出小鼎,俯瞰鼎中水幕,由近及远一幕幕地略过。
下雨了。
落雨连珠,拍打木板发出沉闷的声音,伙夫壮汉顶着木板跑到大棚了避雨,泥土溅落裤脚,泥泞不已。
监工呐喊道:“收工。”
伙夫穿行于大大小小的木堆、石块之间,盖上油布就纷纷撤离,一转眼,筑地上不见了人影。
唯有雨声沉闷。
压抑,令人心慌的压抑,小厮坐在棚中看守木材石料,望着棚外的大雨,莫名慌张。
忽然,他发现了一丝不同学常的东西。
如此大雨,怎么会有雾在?沿着地面雾气飘荡,无声蔓延,眼看到了自己脚下,阴冷的气息直透心扉,小厮打了个寒战,哈出一口热气。
再往棚外看时,那些木材、石料竟然自己动了!揉揉眼睛,他发现许多人影熙熙攘攘,脸上笑意渐起,道:“雨那么大,怎的还要上工?不怕……”话到一半,小厮的喉咙似被扼住,说不下去了。
扛着木材的人中,有一位女子,抬起头看向小厮。
那女子,只有半边脸。咧开嘴朝着他笑。
“你,你…你!”小厮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自觉地后退两步,就要软倒,忽然被人扶住。
擦去额头冷汗,方才的女鬼不见了,难道是自己的幻觉?
不知是哪位工友扶住自己,小厮才要道谢。握着自己双臂的,怎么不像人手?小厮抬头上看,入目一张鬼脸,“啊——!”吓得昏迷。
大力鬼王挠挠头,淬道:“胆小鬼。”说罢将小厮扔到一边,抄起桌上的图纸,细细端详了几眼,呼道:“小子们,上头大人说了,雍州城必须早日完工,咱们龙门不养闲鬼,给老子卖力些干,干好了赏鬼宅,不必再窝进坛子里,干不好就问问我手里的狼牙棒答不答应!”
独角鬼王张开双翼,撑起方圆数里的雷幕隔绝雨水,同时视察整个施工进度。
井然有序,而且不知疲倦。
李玉若有所思,道:“怪不得公子劝我经营势力,省下许多琐碎小事。”念罢伸手拂过镜幕,场景再次切换。
步迟、步苦分开双手各自握住一把铁条,平举,浑身绷得笔直,好似仙人指路。
两兄妹小脸涨红,肩头时常颤抖,站在屋檐下,雨滴不断地落在铁条上平添许多艰辛,几次坚持不住,放下后又重新抬起。
不曾喊累。
林清泓卧铺在床,心中欣慰,愧疚,却也愈盛。
联想自己练剑多年,竟还不如一个荆州巫人?与白龙寺、夫子林的两位大师联手也仅战了个两败俱伤。
若说不愧疚,那是假的。
时至今日每当握住秋水,林清泓总会不自觉地回想起虿巫王一拳将自己轰入地下的情景。
早在那时,他已然败了。
剑不稳,是人的心在颤。世人皆言胜败乃兵家常事,可天底下又有几个迈得过这道坎?
身为剑客,林清泓心孤高、气且傲,此番战败令他心灰意懒。
掌门首徒?徒增笑料尔。
双手不自觉地攥紧被褥,林清泓身心煎熬。
可怜师傅爱我护我,堂堂剑冢掌门就只收了自己这么一个徒弟,大半生的心血倾注,还不成材,有何面目回去见他?
所幸当日荒山养伤,发现挑水的少年步迟天资极好犹胜自己,于是起了收徒的心思,不曾想其妹步苦也是个练剑的好苗子,当即一同收归门下,日后一门双杰或可成就剑冢栋梁,也好报答师傅养育之恩。
念及此处,林清泓道:“步迟、步苦,时辰够了,进来吧,师傅有事与你们说。”
“欸!”兄妹二人应了一声,铁条落地,再要去捡时已然捡不起来,双手颤抖不已,灰溜溜地走进门去聆听教诲。
再往下便是促膝长谈,雍州鼎只能倒映景象,不能传递人声,李玉瞧得索然无味,不再看了。
刚要伸手换幕,原先坐在身后下棋的夜麟突然将他拦住,李玉心存疑惑,但没有去问,夜麟也不曾解释。
直到林清泓训话结束,兄妹二人兴高采烈地散去,夜麟方才离开。
意兴阑珊,独自一人坐在门外阶上,望着天空发呆。
少年背影说不出的孤独。
观鼎时,李玉分明看到,夜麟眼中没有林清泓,也没有步氏兄妹,只有一个小小的自己。
还有,一个人。
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