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沛然不必上班,也不必上课,五一小长假对他来说,和普通的日子没有任何区别。他终日埋头在工作室里,恨不得日期的后面赶上马鞭,能催着飞过去。
他知道郑文轩五一后要来,所以如此期待着他们的重逢。
在这漫长的等待时间里,他也带着病历和片子去了B市最好的中医院。坐诊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中医,苍老枯皱的脸上独独一双眼睛精芒四射,点亮了整个精气神。
林沛然看到身边座椅上等候的人们,或搀或扶,三两而伴,不知怎的,心中有些羡慕,有些庆幸。
家属们大多满面愁容,小心的眼神里透着不安和恐慌,有的不动声色,有的故作坚强,每一束目光本都是人生百态……可林沛然站在此处,看到的不是万家灯火,而是被疾病的阴翳残酷笼罩的人们。
想要求生的人,在这世上有几千万个,他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其中之一。
像他这样的独行客,在这短短的廊道里,显得那么不起眼,又那么地突兀。
人生天地间,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注]
……还好,没人陪他来。
身边不知是同情还是探寻的目光,令林沛然坐立难安。他不擅长对付这样的视线,只好向每一道看过来的眼神回以淡淡的微笑。
待他浑浑噩噩处理完一切,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恍然回想医生问了些什么、嘱咐了什么、又开了什么药,竟几乎一无所知。唯独手里沉甸甸的十副药包,带着一点微弱的令人安心的草香气。
他果然……不喜欢医院。
林沛然对自己的病并没有抱太多乐观的期望,这种事情无须医生来告诉他,他不求脑子里这个东西被消灭干净,只要它不再长大,可能就已经算最好的情况。
值得高兴的是,这十副药至少可以吃一个月,他不必如此勤快地来他不喜欢的地方了。
对他而言,郑文轩才是他最好的止痛药。
郑文轩来B市那天,林沛然早早赶到了火车站。他漫无目的在出站口张望着,只盼着哪个抬头的瞬间,视野里能突然撞进一个高大帅气、如记忆中那般爽朗笑着的身影。
然后,他就看到郑文轩拖着笨笨的行李箱,还没下电梯,身上穿着和B市的温度完全不搭的长袖外套,捋着袖子一头汗向他挥手。
林沛然笑着迎了过去,同他抱在一起。
相拥的那一刻,鼻尖里全是他衣服上柔顺剂的芳香;郑文轩换了以前惯用的那种香型,但这样的味道,林沛然也同样喜欢。
有那么一瞬,林沛然不想匆匆结束这个拥抱;可他明白,朋友之间,短短数秒已是全部。
他欲接过郑文轩的箱子,帮他分担一些,但郑文轩拒绝了。
“不用,东西不多,我自己来就好。”
林沛然没强求,只问他:“回来住哪儿?要待一两个月的话,总不能在宾馆吧?”
郑文轩笑着说:“单位有安排宿舍,不过我自己有房子,还是住家里习惯。”
林沛然早猜到他会这么说,故意埋汰他:“你讲真的吗?你那地儿得有一年多没住人了吧?你确定今天晚上睡得进去?”
郑文轩也陪着他说笑:“大老爷们儿哪有那么讲究,拖个地卷个被子都能直接睡,不至于。”
林沛然于是没有多言,他跟郑文轩坐着地铁,一路闲侃着到了郑文轩家。
站在楼下的时候,林沛然目送他上去,在门栋前站了好一会儿。
几年前还在读大学的时候,他也在这栋楼里住过,那时的他不必像这样,只能站在楼下看着,而是握着这里的钥匙,可以肆无忌惮和郑文轩同进同出。
这里曾是他们两个人的“家”。
可是,从他被甩那天起,他就失去了回到这栋房子的资格。
现在想想,那时的他才是真正的“天地之大无处容身”——他没勇气回他们同居的房子面对郑文轩,工作室那时候又还没交房,申请了外宿的他连学生宿舍都没有床位……他趴在教学楼的自习室里,一整天一整天,像个疯狂的学霸,吃饭睡觉都在教室,直到每天晚上九点,被关门的大爷“请”出来,然后去升旗的广场台子下面,静悄悄地坐一晚上。
他一面吃着从前郑文轩绝不会让他吃的不干不净的外卖,一面告诉自己,他早不是当年那个没了郑文轩就混不下去的自闭儿童,他已经足够坚强独立……
却又在低下头的时候,无法控制地视线模糊。
后来,他在广场上露宿的第三天,郑文轩出现在他的天空里,把他捡了回去。
郑文轩带他回家,给他梳洗,跟他说,尽快去找房子吧,月底就从这里搬出去。
搬出去……
……
林沛然痴立在楼栋前,望着、望着,前面郑文轩的脚步就停了下来。
他回头了。
他看着林沛然,眼神有一刹那的刺痛。
郑文轩问他:“要不,上来坐坐?”
若天地间存在有神明,那这一刻,她一定听见了林沛然的祈祷。林沛然的心仿佛被五月的暖风裹住了,温柔得让他这颗心都要碎掉。
他走了过去,拾阶而上。
电梯里跃动着红色的数字,林沛然站在其中,手足无措。
他清楚地记得,最后一次站在这座电梯里,是他磨磨蹭蹭搬出去那天,杨?D刚好来B大找他玩,抢着要帮他搬东西,他推辞不过,就和杨?D一起下楼。
正好同打算进电梯的郑文轩撞了个照面,林沛然突然就慌了。
始料未及的不知所措,让他完全不知该怎么开口。又觉得应该解释些什么。
可郑文轩看也没看他,擦着他的肩膀就走了过去。
电梯门在身后关上的那一秒,林沛然整个人像忽然坠入又黑又冷的无底洞,不停地下落……下落……怎么也落不到底。
他那时忍着心情,回头看了一眼,冷冰冰的电梯数字却和他的感受相反,义无反顾地向上升着——
林沛然赶紧匆匆收回目光,低头时,眼泪就涌了上来。
他攥紧拳,努力将泪水倒回去,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郑文轩后面。
郑文轩在前头问他:“你……那个,平时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我闻到你身上是中药味?”
林沛然受了惊,仓皇点头,“嗯”了声,欲盖彰弥解释:“是最近在吃调理的方子,你知道我……肠胃……一直不怎么样。”
郑文轩也跟着点了头,像是不知该说些什么,胡乱抓了抓鬓角,将紧闭许久了的大门打开。
扑面而来的尘土气,让他的面色变得尴尬,脸皮也不自禁变红起来。
林沛然好奇越过他的肩膀,从后面探出头往里瞧了一眼,顿时“噗嗤”一声闷笑。
“这你要能拖个地、卷个被子直接睡,我算真的服气你。”
郑文轩望着天花板,不好意思说:“呀……这个、天有不测风云……”
郑文轩家的天花板因为太久没人住,加上B市潮气比较重,顶部的墙面掉下来了,凌乱砸了一地的白片儿。虽是之后重新刷个顶就能解决的问题,但地上的这片狼藉,倒的确令人头秃。
既然来了,便少不了一起收拾打扫。
林沛然久违翻出了他从前住在这里时穿的围裙,这么多年过去,它还好好挂在橱柜边上。他戴上口罩手套,全副武装,跟郑文轩忙碌起来。
转眼一个下午就没有了,等屋子里终于有了点人气儿,林沛然伸着懒腰走到阳台,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阳台上的洗衣机轱辘轱辘转着,里面搅动着陈旧的床单和被罩,他蹲下来,安静听着规律的机械转动声,心里忽然很难受。
这种难受不好形容,是一种平静流淌的难过,完全没有来由的,仅仅是因为眼前一点一滴堆积起来的熟悉的东西……却无孔不入,慢慢地、深深地将人淹没。
郑文轩已经收拾好了另一间卧室,扛着收纳箱走过来,“林……”
名字喊了一半,他就停下。
他低头,放好手里的东西,走向林沛然。
林沛然察觉到他的接近,复扬起头时,便是温煦到无懈可击的笑容。
他云淡风轻似的说:“你家这破洗衣机,是十几年前的款式了吧?还不舍得换?我记得它从前滚烂了我十斤橙子,比榨汁机还猛。”
“你好意思说,天知道你从哪儿看的洗衣机里滚一滚橙子会好剥,人家甩几分钟就算了,你扔进去灌水洗算怎么回事?”
“怪我咯?我哪知道你这单独甩干怎么甩……”
林沛然暗搓搓以余光瞥着郑文轩,瞥着瞥着就察觉,郑文轩也在看他。
他们互相看了一会儿,同时抱着肚子笑出声。
“傻逼吗你哈哈哈哈……”
“你才是,林沛然你脑子是不是也被它搅过……”
“你小心我挠你啊!”
“哟,才见面第一天就想挠我,你这些年胆量见长!”
林沛然说动手就动手,毫不含糊,只是手臂刚刚举起,就被郑文轩抓个正着。
郑文轩发现,林沛然比看上去还要瘦。
他还发现,他眼角是红的。
他冷不丁想起,他从广场上把林沛然捡回来的那个晚上,林沛然躲在被子里,悄悄地哭了很久。
后来,他许是哭够了,一个人站在阳台上,也是这样盯着洗衣机的滚筒,不知道在看什么。
郑文轩故意大声训他,说半夜不睡觉别鬼模鬼样吓着对面楼的住户,林沛然没说话,只静静看了他一眼。
郑文轩看到他眼神的那一瞬间,忽然觉得他这个人,好像死了。
他在分开后很多次想起林沛然,都会最先想到这双死寂的眼睛,然后心头漫开一片苦意,涩涩然哽在喉头,难咽,又吐不出来。
……
林沛然想忍,却终究没忍住,眉头皱了两下,又强行被主人舒展开。可它们依旧不听话地无措扭曲成曲折的模样,泪水顺着脸颊滚珠般猝不及防掉落下去。
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表情,长久以来的自制力在这一刻全线崩盘。他不知道该怎么继续维持笑意,只好不住用哽咽的声音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郑文轩帮他擦着眼泪,徒张着口,却也只能道:“你别哭……你不该道歉,求你别哭……”
林沛然觉得自己很没用,他没想到只是一个见面而已,就让完美伪装的假象破了功。他再也装不出“我们只是朋友”的样子跟郑文轩谈笑风生,被模糊的视线让他像个被打碎了硬壳的软体动物,拙劣用最原始的方式,将脑袋深深埋起来寻求着安全感。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还是喜欢你……
可是怎么办……又能怎么办……就算努力了这么久想要放下,也还是喜欢你……
林沛然觉得自己完了,也许从今天起,他的生命他的未来,会再也接触不到郑文轩了。
他朦胧中,听到头顶那个声音如此温柔、如此动人地对他表白:
“沛然……我们重新开始吧。”
重新……什么?
林沛然抬起头,怔怔看着郑文轩。
郑文轩跟他说,“林沛然,我……喜欢你……我还是喜欢你。”
“这不是梦?”
“这不是梦。”
“我不要你可怜。”
“我不是在可怜你。”
“……”
“……”
夕阳,悄悄地收敛最后一点余晖,漫空深沉的紫蓝色,温存着最后一点阳光的温度。
林沛然用手掌捂住自己的脸,无论郑文轩怎么哄,都不肯再抬起头来。
他怕自己轻轻一动,梦就碎了。
*
『2018年5月某日。
有些时候,哭泣不是因为脆弱,而是那些哭着的人啊,他们坚强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