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不声不响地来了,微末的风伴着不知疲倦的聒聒虫鸣,一点一点撩动着阳台上不肯安分的风铃。太过热烈的阳光将地面附近的空气都烤得扭曲起来,唯有窗外晃动的参差树影能驱散些许暑意。
日光从繁茂的绿叶之间疏漏下来的时候,风铃透明的小圆影子和它们一起映在阳台的地板上,安静的房间顿时像盛满了水波,粼粼地生光。
现在还不到B市最热的时候,等到了七八月份,才是太阳真正发挥炽热的舞台,等那时,只要在空调房里往外看上一眼,就会打消人所有想要出行的念头。
林沛然现在就已经不想出门了,他把工作室的设备背了过来,一切工作都在他和郑文轩的家里搞定。
距离上次半夜被郑文轩逮个正着已经有些时候,郑文轩见他没几天看起来就像没事儿人了,总算放下了心。他工作繁忙,虽然多有好奇,却终究没多问,算是被林沛然糊弄了过去。
林沛然其实心里松了口气,但同时,却又仿佛陷入更深的不安。
他发现了郑文轩的“秘密”,但仍装作全然不知。
他明白,光知道案件编号是没用的,只有有查询密码的人,才能看到案件的详情。
他空对着那些冷冰冰的数字,什么也做不了。
林沛然意识到,郑文轩真的遇到了很麻烦的事,但郑文轩……不肯让他插足。
这个认知,让他全身的力气都没处使。
暑热加重了令人烦闷的不踏实感,他强迫自己赶紧忘掉那些太过糟糕的推测,好好珍惜眼前得来不易的快乐和温柔,可是,那一串黑白醒目的数字,就像梦魇一样纠缠着他,在他脑中徘徊,时时令他提心吊胆。
他不想逼迫郑文轩不情不愿的“招供”,所以尽最大的努力,去尝试瓦解他的防备,让他身上的包袱不要那么重——起码在家里,在他回家的时候,能卸下片刻的重担,留出哪怕一刻放松的表情。
仅是如此,林沛然都会觉得满足,会有隐隐自豪的成就感。
可他还是无法避免的,下意识去留心郑文轩的每个细节表现,以至于被迫察觉到了一件让他难过的事。
郑文轩……可能有女朋友。
只是脑子里想到这么一句话,就几乎令他丢盔卸甲。
郑文轩每天下班后都会接到某个电话,林沛然观察了许久,知道那是贝佳打来的。郑文轩有时候会当着他的面直接挂掉,有时候又好像不敢不接。
林沛然知道这样的电话,绝不该归属于“公务”或者“同事”的范畴。
他甚至有一次,看到郑文轩微信消息上弹出一行『什么时候回来?我好想你……』。
郑文轩收得太快,神色间带着仓皇掩饰的尴尬和紧张。林沛然于是故意装作什么也没看到,笑着说,让你低头族,被我吓着了吧?
……
……他心里难受。
他不知道郑文轩究竟对他隐瞒了什么,也不愿意怀疑郑文轩对他的感情,可他害怕得快窒息了,唯恐眼前的美梦只是他自欺欺人的一厢情愿。
时间把人变得太复杂,他不肯质疑郑文轩的为人,却也无法断定,这么多年过去,他一直爱着的那个人,是否还是记忆里那个披着一身阳光的简单少年。
郑文轩和自己分开五年,哪怕中间分分合合,毕竟异地了这么久……他在郑文轩眼中,究竟是怎样的呢?他的存在,有重要到让郑文轩五年都割舍不下、不开始新的恋情吗?
林沛然不敢赌。
人贵有自知之明,若太高估了在对方心中的地位,只会落得狼狈难看、颜面无存。
他已经一点一点、将自己放在了最低的位置,曾经的他以为郑文轩的世界都围着他转,他摔得惨极了;现在,他再也不敢轻易拾起不知是自恋还是自欺的自信。
如果在分开的这段时间里,郑文轩交了女朋友,并出于不愿张扬等等原因,将脱单的秘密掩藏了起来,那么他的朋友们不知道他的恋情也是有可能的。
若是如此,现在在郑文轩外调时“趁虚而入”、和他“复合”的自己……
林沛然的心像被谁狠狠攥了一把。
他不想做谁的三,也不想成为谁的故事里藕断丝连、斩不断理还乱的前任,更不想失而复得的二人世界突然变成猝不及防的三人纠葛。
若在从前,他会仗着郑文轩对他的宠爱,气势汹汹向他问个清楚,以分手或是不搭理他做威胁,直到他肯跟乱七八糟的人断个干净为止。可他……早就不是以前那个骄纵的幼稚鬼,也早就没了可恃之宠。
原来,真正把一个人放在心里的时候,根本不会轻易把分离挂在嘴边。别说威胁了,这样的话就是想一想,都会扯得心口生疼,何况将它说出口。
林沛然心情复杂。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郑文轩教会了他怎么爱人,却没教他应该怎么面对背叛。
他决定先和郑文轩保持距离。
他不再放肆恬不知耻的亲近,又怕郑文轩察觉端倪,不敢将态度做得太刻意。郑文轩屡屡被他拒绝,困惑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好几次欲言又止,眼神委屈。
林沛然一看到他茫然又落寞的神情,就会瞬间心软,心再也狠不下去。
他哪舍得见郑文轩露出这样的表情,只好一次次在心底叹气,做出妥协的回应,以温柔和包容,深埋住那些疯狂涌上心头的酸涩,反倒显得像是欲拒还迎。
林沛然恼恨着这样的自己,却不知如何才能改变现状。
窗外又在下雨,滴滴答答,恍若情人之间缠绵的呢喃,一声一声,敲进心底晕开微凉的清寒,仿佛听着就能让人头脑清醒,又越听、越陷在雨中,不知此身为谁,身在何方。
林沛然小心翼翼抱住郑文轩,想说的话全都哽在喉间,尾音微弱地颤抖着,在黑暗里低声喊他的名字:“郑文轩……”
“嗯?”
林沛然的脑袋深深埋了下去,几乎没有空隙的距离,让他鼻尖上萦绕着的都是撩人心弦的温度和气息,他眼睫颤了颤,一点湿意顺着眼角飞快划下去,没入鬓角里消失不见,却悄悄在耳窝里热热地淌。
“郑文轩……”他又唤道。
“我在呢。”郑文轩手臂一捞,将被子掠过两人,满满当当把他圈进怀里。
“……郑文轩……”林沛然声音哑得厉害,似呜似咽。
黑暗中郑文轩皱了皱眉,本想揉揉捏捏他的脸逗他,指尖却不经意摸到了潮湿的地方,他微微一愣,语气一下子温软了不知多少倍,“我……我刚才是不是弄疼你了?你……”
林沛然只摇头,使劲儿摇头,毛茸茸的脑袋在郑文轩胸前蹭来蹭去,挠得人心里痒痒的,柔软得不像话。他贪婪地呼吸,仿佛要把对方的味道深深刻进肺里,“郑文轩……”
郑文轩说不上心头的滋味,只觉得所有的冷漠和黑暗都化成了淙淙的流水,随着雨水一起流向更深沉的地方,明明平和温暖,却引得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乖,别哭……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要是不舒服就说出来,别老闷着……”
林沛然捉住了他的手,十指扣进去,慢慢地收紧,力道却并不大,只要郑文轩想,轻轻一挣就能脱开。
他闷声轻问:“……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这话问出来的时候,声音太小,微弱得像是某种幻觉。
窗外还不合时宜地响起了雷声,轰隆隆震垮半边天,就连林沛然自己都不确定,他到底说出口了没有。
但他再也没有力气和勇气问第二遍,这话问上一次,暴露在外的卑微和惶然就足够他疼得喘不过气,要好久好久才能缓过劲儿。
郑文轩拥着他半晌,都没回话,也不知究竟听没听见。
林沛然等了好久,期望渐渐冷却。掌心传来的心跳和雨声的节奏混在了一起,他默了默,低低开口:“……其实我变了,我早就不是温室里的花,无论风还是浪,我一个人也能扛住,顶着往前……风太大的话我就停下来,等风过了再走;浪太大我就躲起来,等浪停了再走;可你来了……可是你来了……”
他说不下去了,整个人缩成一团。黑暗中无声的呜咽,将他所有悲凉和哀楚都死死咽进肚子,再也不漏出来。
你来了,他就再也走不了了……
“我陪你。”
头顶那个声音说。
林沛然一阵恍惚。
郑文轩又重复了一遍:“我陪你走。”
“……”林沛然眼眶红了,但黑沉的房间里,郑文轩看不到他的眼睛。他像一只粘人的八爪鱼,死死勾住郑文轩不放,心底那根绳子“啪”地一声崩断,然后消弭于无形。
啊。
原来是这样的啊。
林沛然终于发现,就算郑文轩可能脚踏两只船,他心里的坎也不是过不去。他以为“背叛”是他对郑文轩阴晴不定的底线,是象征忠诚结束的终点,可是,在郑文轩不知是真是假的承诺出口的那个瞬间,哪怕这“承诺”可能是轻飘飘的谎话,他都心甘情愿原谅他。
郑文轩总是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给他一颗吊命的鱼饵,让他不断刷新自己的容忍底线。若是年少时的他,眼中绝容不得一点沙子,可如今……他也不太懂自己了。
他盲目信任着郑文轩,信任到,即便郑文轩也许不再是五年前与他心心相印的不二之臣,他也可以轻描淡写揭过这些瑕疵,只要郑文轩一个回头,他就能装作彼此仍是唯一。
世上不能懂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也不必全都去理解。
他只是需要一个答案,一个确切的谜底,不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放自己的位置。
所以他直白问了:“郑文轩,你是怎么看我的?”
“什么?”
“我究竟是你的什么人?恋人?情人?”
是和女朋友分开时纾解无聊的工具?还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备胎?陪伴的承诺,他是否可以相信呢?
郑文轩稍稍有点懵,直觉问了句似乎有坑的地方:“嗯……有什么区别吗?”
林沛然的心缓缓沉入水底,不再说话了。
他收起了那些越线了的心思,慢慢撤回和郑文轩十指相扣的手,然后堵住他的疑问似的,主动抬头,送上自己的吻。
郑文轩觉得自己应该说得再清楚点,恋人、伴侣、情人这一类的词语,好像是有些微妙的差别的,他怕林沛然误会。
但林沛然难得主动,这热情的回应表现,让他错觉以为自己的回答并没有出错。
这个吻实在太深情,林沛然藏在心底最深的爱意如同开闸的洪水般倾泻过来,涩然又浓烈的感情包裹住了郑文轩,令他迷失沉溺在其中。
被冲散的思路变得混乱,漫长的缠绵结束的时候,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刚才想问什么。
他听见林沛然用小声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着他的名字,一遍一遍,一遍一遍。
“郑文轩……”
“我在。”
“郑文轩……”
“我在。”
“……郑文轩……”
“嗯。”
林沛然此刻又在害怕什么呢?是怀疑雨夜的温存都是梦?还是畏畏缩缩太久了,所以已经忘了怎么跟他撒娇?郑文轩想不明白了。
夜色深了,困倦笼上了他的眼皮,他渐渐睡去,嘴角还微微勾着,带着尝罢甜蜜的余味。
林沛然却没阖眼。他贪恋着近在咫尺的温度,静静想:其实他的一辈子,大概真也就没有多长,要是郑文轩跟他确实有缘无分,那不在一起就……不在一起吧。
雨声小了。
再怎么不愿,黎明也还是来了。朝日将初晴的天空洗成一片迷人的鳞光,林沛然深深呼吸了一次,蹑手蹑脚爬起来。
他什么也没带走,只背起了吃饭用的合成器,和必要的手机、药。关上大门的时候,他目光久久停在卧室半开的房门里郑文轩露在薄被外面的半截小腿肚上,想了想,放下东西,把空调的温度调高到26℃,给他盖好被子。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拎起自己的东西,轻轻将房卡和钥匙放在了鞋柜上。
“再见。”他在心里说。
这次,是他先说再见。
*
『2018年6月某日。
及时止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