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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更沉了,张擎苍却没怎么接着往下说,他只是往前倾了倾身子,让司机小姜转了个弯,卡宴换了个方向往前开去。
张睿明此时已经陷入了关于房价与实体经济两者间关系的思考中去了,以前说实话,他一直以为公益诉讼的案子大都是一些民事、环保之类的小案子,案值小,影响也不大,远比不上在公诉科的时候办过的那些刑案,在法庭上威风凛凛的与辩护人唇枪舌剑,一个证据点可能就将影响几年的刑期,甚至一场精彩的公诉陈词,就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并且从无败绩,而那种伸张正义的爽快感,是民案所完全不能给予的,所以,当陆斌询问张睿明是否愿意来市检民行科的时候,他还有过犹豫与不满,甚至有些看轻自己今后所将当作终身事业的公益诉讼。
可是,这些年下来,张睿明才发现自己当年的认识有多么幼稚,从毒跑道案到南江集团,再到津药化工,乃至最近的泉建传销案,他回首自己的这段来路,才发现公益诉讼领域,是一条更为残酷却又更为极致的追求公平正义的道路。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扼于风雪,而公益诉讼中的检察官,便是这样一个为公益而负重前行的角色。在这些年面对过了无数的艰难困阻后,张睿明已经明白自己身上担子的沉重,像这次他所看到的这个案子,明面上只是一起简单的土地出让金滞缴的案子,但其间所涉及到的会议纪要所代表的背后那行政权力与公益之间的冲突,房地产行业的疯狂,实体经济的疲软,这些都是可以从这起陈橙公司的出让金滞纳案子中看出,而张睿明此时,也正是想更深入的了解这整个行业的游戏规则,熟悉期间的运行脉络,寄希望于在看清这迷雾中的真相后,能够找出其中的关键节点,绕开那颇为掣肘的会议纪要,一招制敌。
此时,他又想到了一个思路,抬头对张擎苍问道:“爸,既然像你说的,这地方和银行、开发商、炒房团已经是铁板一块的利益集团后,那为什么就一定会挤压像王叔他们些个实体生意的生产空间呢?按道理来说,像做水泥的、做钢材的、甚至那些个电梯、家电、绿化等等等等行业,只要与这个链条有关,即使是他们的下游领域,也一样能够喝点汤,拿到一些单子啊?”
车子行驶的渐渐不再平稳,张擎苍望向窗外已经暗下来的景色,他叹息道:“这些个问题……反正已经到地方了,我们还是下车说吧。”
他话音刚落,司机小姜便将车驶上了一块高地,车轮下细碎石子的粗粝感通过从卡宴调节的颇为舒适的悬挂系统传达到车厢里,张睿明知道这是到了一块荒地了,他透过窗户往外一看,只见眼前是一片破败的工厂厂房,断垣残壁,锈蚀的铁门被风一刮,咿咿呀呀的来回晃动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张睿明眼睛瞪的如铜铃般,这个地方他是如此的熟悉,可这番景象却又是如此的陌生与可怖,令他心头一颤,竟久久没回过神来。
这就是曾经津港第一的化工企业,年产值数亿,产品远销海内外的拳头集团津药化工。
而在荆沙河污染案暴雷之后,也正是张睿明的活跃,将津药化工的主人、张家的莫逆之交王英雄绳之以法。
可是,张睿明当时所想象的美好结局,是国家注资、技术升级,产业改造后的“新津药化工”,而王英雄在得到了正义的审判后,经过改造,最后幡然悔悟,出狱再东山再起。
他根本没有想象过会是如今这般“家破人亡”的凄凉结局。
虽然知道自己只是遵循正义的指引,但此时张睿明的心里却被现实的结局重重的给上了一拳。他整个人顿时都被强烈的痛苦与空虚所包围,让他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相比今天王英雄灵堂上的那一方小小的骨灰盒,这一片狼藉,四野归寂的津药化工旧址才是王英雄真正的“坟茔”。
车子就在这破败的厂区大门口停下了,张擎苍率先下了车,张睿明被说不清的沉痛情绪拉扯着胃袋,一下子都坐不稳,差点摔下车来,扶着车门颤颤巍巍的站起时,他才勉强对父亲问道。
“真……真是这里么?怎么才几年不到,就变成这样了?不是还在破产清算吗?怎么就……”
张擎苍点燃了一根烟,对着夜幕下如墓地般沉寂的津药化工旧址,对张睿明说道:“哎,其实你王叔进去后,案子一判下来,这厂子就不行了,基本都开不了工了,张圣杰折腾了一阵子,也用了不少办法,但大环境所逼,怎么也救不活了,所以就现在这样,直接破产清算,连假惺惺的重整都懒得走。”
张睿明望向父亲,他此时总算搞清楚现在这纠着他的情绪是什么,是自责,强烈的自责,他甚至开始怀疑,当时那个在法庭上坚持着,通过那刑附民公益诉讼将王英雄送进去的自己,是不是正确的。
“……难道就没一点办法么?贷款,改造呢?”
面对儿子的疑问,张擎苍只是嘴角一扯,在黯淡的光线中深沉的笑了一下。
“你自己前面在车上说过的话,你自己忘了?你自己是怎么说的?……当所有人发现只有房地产赚钱容易,来钱快的时候,人才和资本就只会源源不断的流入房地产。然后资源又不断从其余经济体里流出,而外面的成本却又不断增加,赚钱变得更加困难。当一个大型上市公司辛辛苦苦干一年的利润,还不如卖一套房子的时候,当然就没什么人愿意去干实业了……这不是你自己说过的话?你不是也很清楚嘛,现在这环境下面,除了房地产,做什么大都是亏的,实体经济只是更惨一些罢了。你王叔倒在今天,这不怪他,真的,我觉得这就是他的命。”
张擎苍吐出了一个好看的烟圈,他面前的张睿明还是一脸颓然的望着眼前的一切,就像他所知道的,相比起坐而论道,让自己儿子看看这现实商界中的残酷,才能让他看清现实。
父亲说的颇为铿锵有力,张睿明此时连点头的心情都没有了,他还是颓然的瘫在那里,望着眼前的一切,当他想到这一切都是自己所造成时,王英雄、津药化工、几千名职工,和那背后的家庭,都是因为自己的一番行动,而落到这般田地,他怎么能开心的起来。
“站起来!看你那样子!”张擎苍一把将张睿明扶起,他看出张睿明心里的痛处,想了片刻,便试着安慰他道。
“现在我可以回答你刚才那个话题了,确实,像你说的,随着这些房地产老板的大赚特赚,是有一部分下游行业的能跟着分一杯羹,但是到了后来,全国都只剩房地产一枝独秀,其他所有的经济体都在房地产挤压之下举步维艰,而到了这个时候,这房地产已经从促进经济发展,变成了实体经济的死神。而这个原因,倒也不稀奇,你应该也知道,结合我前面和你说过的,在分税制下的地方政府们,你想想看,如果你是市长,你到了一个新地方,上面是重重的指标、压力,下面能是指着你吃饭的无数公务员、事业编、还要运转、城建、市政一大堆无底洞等着你填,而像津港这样的政治地位复杂的大城市,还要负担相当大的财政转移支出,而大头的税,早就被国税给抽了,既要搞活经济,手头又只有这么点钱,你怎么办?想来想去,还是只能发展房地产来钱快,拍拍地,一年收入就稳了,既有gd,有指标,还有政绩,连收入都是进自己市里口袋的。而发展实体经济,投钱多不说,连税收的大头都要上缴中央。你怎么选?连傻子都知道该重点发展哪一个!”
张睿明心里划过张圣杰那深邃的面孔,他明白像张圣杰那样理智的一个强人,政绩就是他的生命,如果不能尽快把津港经济搞起来,他是绝不会罢休的,而放到这个语境之下,张圣杰会做出如此选择,他倒也不足为奇了。
“……说实话,你办的那个案子,站在你的立场,确实是应该的,只是……算了,反正现在已经这样了,这也不是你所能够左右的,津药化工不倒在那时,也会倒在今天,或者明天,还是后天,总之,在当前的体制下,你要想改变整个地方的思维模式,那是不可能的,所以,这也是你王叔最终的结局。你也不用太自责了。”
张擎苍的语气缓和了许多,张睿明的心情也随着父亲的这番开解好了一点,他站起身,还是若有感触的望着眼前的一切。
他知道父亲也不是想为王英雄开脱什么,他只是觉得一阵心酸,如果像王英雄这样业务能力强,兢兢业业心无旁骛的明星企业家,虽然走了一些弯路,犯了错,但总算是能力极强的一个,可也最终走到这步田地,那还有多少实体企业能够活过这个经济寒冬。
公诉先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