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少年心性。张衡心中晒笑,不须两日,孟庆那黑汉必被抛在脑后。看看王世充,又在斜着眼偷瞧那行来的女子,忍不住暗骂一句,“哼”的一声,端起茶盅道:“二位大人,孟参军为国杀敌,力战而没。我等且举杯,遥敬大人。”三人端茶起身,面西肃容,各怀心事,将一杯或黄或绿的新茶洒落尘埃。萧齐想起孟庆,不觉又流出泪来。
只是这三杯新茶洒落,却解不得孟庆饥渴。孟庆在草原之上,浑不知自己已成了死人,又被赠了男爵,又被封了左御卫将军的正三品高官,他也顾不得返回安定,顾不得安定的军情如何了。此时,他与张素被捆在一个小帐篷里不敢动弹,帐外守着两个膀大腰圆,高鼻深目的汉子。身上的箭创早已尽数弥合,那河中的污泥居然医效不错,腰背手臂若不是指头粗的牛筋捆着,舞刀弄枪应当无碍。只张素这丫头不大好,两个脚藏在鞋中看不见,两个手却皮开肉绽色彩斑斓,如许多作料混在一起,鲜红的是手背手掌,艳黄惨绿的是流出的脓液。想是冻的麻木了,她也不来喊疼,左右是手脚不方便,有若废人。令孟庆宽心的是,大将军精神头倒不错,捆在帐中还在和孟庆说笑:“那个雪盖乌云,那些胡人怎地这般难看?鼻子倒象我爹养的鹞鹰一般,眼珠却是灰的,当真难看。你虽黑的不成体统,还顺眼几分。”
孟庆哑然,随着张素“嘿嘿”而乐,帐外的胡人他倒不觉得有甚么奇异,毕竟千多年后这样的人随处可见。只是这些人将自己两人抓来,显然并无什么善意,也不知是犯了哪一出,人家深更半夜的寻上门去。这些人也不类突厥,乃是真正的白肤碧眼的西土人氏,相互交谈之时舌头打卷,听来甚是熟悉,只是不懂。
两人在帐中捆了一日夜,孟庆担心张素,不敢乱动。有一人进来呜里哇拉问了几句,状极凶猛,面带威胁,孟庆怕他对张素怎样,连连点头,满脸媚笑,将千年后的异国言语也急了几个词出来。不过还是数目互瞪,其意不明。张素不知好歹,在一旁哈哈大笑。那人在帐中团团而转,忽而将裸露在外的胸脯拍的山响。忽而手臂挥舞,擎于头顶做尖角状,嗥叫不止。转了半日,终是无法,只得撩起帐帘,飞奔出去。
孟庆松了口气,这人看去虽然凶恶,好象只是对着自己而来,于张素倒似无碍。到底还是放心不下,一时忘记了张素身份,教训她道:“你不要笑,快将脸上涂些泥沙,少招惹这些蛮子。”张素听了,倒不生气,只鼓起嘴道:“那岂不是较这几个蛮人更丑?不涂。”孟庆又急又躁,心想说不得,人家见你生得好看,如要对你怎样,老子只好拼命了。暗暗活动一下胳膊,也能转动,想是蛮人见他带伤,捆得不怎么上心。
两手摸上绳头,正想法子摸索着解那绳结,只听得外头脚步声响,一群人趟着草茎来了。孟庆赶紧停下动作,看皮帘掀开,一名女子当先走入帐来。
看到这人,孟庆的眼睛亮了一亮,张素却“咦”的一声,似是有些惊奇。孟庆去看张素,却见她脸上红晕四起,仍张着眼昴着头在那女子身上乱瞧。这却怨不得张素千金公主大将军,那女子身上松松披着件皮氅,赤着双足,内里除了抹胸小衣,齐膝亵裤,只得一袭薄纱,不仅遮不住柳腰藕臂,连腹间的肚脐也露了出来。加之金发碧眼,身长立玉,肌肤胜雪,胸前两座峰峦挺拔突兀,当真撩人至极。
只听张素道:“你很美。”
这三字和“你很黑”那句也差不多,孟庆心中好笑,心想你便把她赞得如天仙一般也是枉然,她哪里懂得中原话语?不料她蛮女“嗤”地一笑,道:“你也很美。”竞是真真正正的中原话语,分毫不爽。语声略带沙哑,媚意十足。
孟庆一时料不到,顿时呆了。张素满心雀跃,喜道:“你会说话,好极。”也不停顿,便对那蛮女出言:“松绑松绑,手臂上疼得紧。”那蛮女又是一笑,挥了挥手。身后上来一条大汉,立时便解了二人缚手的牛筋,退至一旁,厉声道:“二个南蛮听好,这是我女国国主,现下西突厥处罗可汗的可敦,吉佳施多那列娃。出言要恭谦有礼,不要冒犯,否则拔下你二人舌头,宛出你二人眼睛……”话虽说得怪腔怪调,张素倒听懂了,随即伸了伸舌头。
那“女国”是何物不得而知,“可敦”的意思是明白的,即使孟庆,在安定边关混了两月也是知哓,那是“皇后”的意思。那么眼前这个几乎光溜溜的女子便是处罗的妻子?看去年纪不大,至多长自己一两岁。孟庆边看边咂嘴,处罗这忘八,哪里寻来个洋妞儿?一路想,一路将手腕脚腕试着转了转。
张素虽知哓可敦便是皇后,心中却大叫“骗人”,哪有皇后这般打扮的?便和野人一般,衣服鞋袜没一样得体,丝毫不知羞耻。心有所想,口便开言,立马忘了拔舌宛眼的威胁:“你是处罗的皇后?我不信。”
边上的大汉怒形于色,张口便要吼叫,那蛮女笑盈盈道:“吉什金你闭嘴,不要吓着人家。”轻轻几个字,本是叱责的言语,却说得有如微风拂过水面。孟庆听见,心中又叹:处罗这个忘八,艳福不浅。
只听这蛮女说道:“你说得不错,我还不是可汗的妻子,不过就快是啦。可汗说待要灭了南朝,在风和日丽的南朝之地建一座宫殿,那时再迎我作可敦。”言语之间,颇为得意,也不将张素作南蛮俘虏一般叱骂。
“那可不行。”张素摇了摇头。“你们占了我们的地方,我们却去哪里?我看你们突厥还是在草原上的好。”停一停,晓之以理:“中原的风俗气候,你们突厥必定不惯,似你这般穿衣便是不行。中原人又极多,你们打不过的……”那一旁伫立的大汉吉什金听了,便忍不住,朝吉佳施多那列娃鞠了一躬,大声道:“处罗可汗神威盖世,属下有十个大部落,又有康国.高昌.铁勒,还有我女国勇士的镶助,扫平中国,指日可待。”说完,朝着帐外高声吼叫,呜里哇拉。帐外立时传来回音,数百人舌头打卷,齐整的啸鸣:“乌拉——列娃——乌拉!”
听了这一声,孟庆便明白了。甚么女国!不就是尚未开化的俄罗斯土人,只怕打了野兽还是活剥生吃的罢?不觉有些好笑,插言道:“中原一个长安城,便等如你十个女国。你却如何扫平中国?”他料的不错,这女国位极偏远,在葱岭之北,地窄人少,居地不过十里,人口不足七万,国中尽是高山峻岭,居民以狩猎为生。其国代以二女子为王,一大一小,以妇女为贵,以男子为轻。女王之夫号为金聚,是不能掌管政事的。国中男子除了狩猎,便是征战,通常数男数女共居,以求多有生养。这“可敦”列娃,正是女国双主之一。
吉什金大怒,从身后拔出匕首,大叫:“我女国勇士,一个打十个!”反反复复,便只这一句,他中原话语所知有限,其余的话,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来。列娃见他吃瘪,笑道:“你二人身着南朝军服,身上带伤,定是安定溃兵。处罗可汗想必已破了安定罢?”
只这一句,登时叫孟庆哑口无言。安定有张须陀在,想来一时不得便破,只是自己浑身箭创,那是确确实实的“溃兵”。处罗胜了,摆在眼前,争辩不得。
张素怎会承认她爹张须陀败了?自然不服,又待张嘴。列娃摆了摆手,进来两个侍女,亦是披发赤足。皮裘之下轻纱蔽体,前胸肚腹露着老大一块。二女捉住张素两臂,拿些黑膏涂在她的手掌手背,列娃一旁道:“前几日我这里走了一只斗羊,是你二人牵去了罢?只要羊儿无恙,便放你二人南归。”
斗羊?
孟庆心下暗道不好,张素倒捉来一只大羊,早跑得没了影儿,止不定饱了狼吻。正要狡赖,张素嘴快,赌气道:“羊儿么?是我偷的,早下了肚啦。”呵呵而笑,去看列娃脸色。
列娃将眉头皱将起来,道:“你二人可知,那只羊儿是可汗同王子最爱的宠物?”叹一口气,再不说话,转身便欲出帐。一旁吉什金将插回腰间的匕首又抽在手上,比比划划,只待列娃出帐,就要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