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并不答话,僵硬地扭过头来,半张脸落入光照难及的死角。粗略一看,他脸庞异常英俊,线条却过分圆柔,像个缺乏进取欲望、安享富贵的公子哥。再端详几眼,这第一印象随即支离破碎:面颊跟前额匍匐着不少旧伤,虽不醒目却也不容忽视,作为频繁使用暴力的纪念品、为主人平添几分危险特质。既便如此,他样貌并不可憎,反倒容易勾起观者的同情,像上好材料用错了地方,令人由衷感到惋惜。
视线抵住杰罗姆?森特,男人冲旁边发问:“干嘛到这狼窝来,威瑟林?”嗓音嘶哑,与破碎的外表相当匹配,听着类似漏了气的鼓风皮囊。加之声带受损,他由内而外没剩几处完整地方,眼睛冲准杰罗姆佩戴的“破魔之戒”,明显是个识货的行家。
威瑟林摇头:“跟你一样,受邀前往。”听他这么说,杰罗姆心中疑窦丛生,暂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数日前“宁博暴力团”替凯恩助阵,继而被术士会悉数歼灭,幕后主使竟然接到一张请帖!?想起爱德华把庄园建在宁博的地盘上,又多次对他横加维护;威瑟林自称是爱德华的挚友,同时对“挚友”的政治立场深恶痛绝……这伙人关系匪夷所思,外人还是少插嘴为妙。
短暂的沉默,楼下歌者已转为低声呢喃,着力描绘冬季清晨的寒冷空旷。严霜笼罩下湖水一平如镜,凉风裹着几颗野栎树种子,不时荡起微弱的涟漪。空中忽而坠下夹杂细冰雹的雨点,水面上倒影迷离,只剩天鹅同它的回声作伴。宁博终于将目光从杰罗姆脸上挪开,打量着躲在后面的洛芙,突然露出个恶意十足的笑:“都长这么大了……我的大人,她这浑身上下、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这下触及心头隐痛,威瑟林短促吩咐一句,身后的女孩便倒退着消失不见,给三名男性腾出足够空间。“我早说过,”他面色深深不愉,“你跟爱德华那点事你俩自己解决,揭别人的疮疤毫无益处,我女儿轮不到你来费心。看在过去份上劝你一句,别再给自己树敌,弄到这地步,也该为将来找一条退路。”
宁博毫不领情,反而咄咄逼人地望着他,“你自己说,从认识他第一天算起,哪里来的退路?你朋友是个什么东西你会不清楚?自己还有把柄落在他手上,好意留着自个消受吧!我的大人,咱们拭目以待,过不几天他准得拿你的宝贝‘女儿’开刀——”沙哑声线扭曲得又尖又细,宁博故意将“女儿”这个词拧着花样儿说出来,叫人听了浑身不自在,总觉的他话里有话。
威瑟林脸色青白,与其说是单纯的气恼,更像被一举戳中要害,再掩饰不住背后的震惊和戒惧,“‘朋友’!你、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吗!一点体面都没剩下,这些年你过得是什么日子?”
缓慢、落力地摆摆头,宁博咬牙念着,“不住往下掉。”恐惧,狂悖,惭愧和自我否定……复杂的情绪自他眼里一掠而过,最后却厌恶地啐一口,“别自以为是!养大一个小杂种,你也不比我更高尚!”
“闭嘴!可恶的同性恋!你俩可真是绝配!”双拳捏得咯咯作响,威瑟林怒火中烧,猛然逼近两步,双目寒光闪烁。宁博右手探进身畔装有施法材料的口袋,眼看将爆发近距离厮杀。杰罗姆磨擦戒指,尚未发出口头威胁,对方突然抢先动手:一团粘性物质掠过威瑟林肩膀将他左手牢牢黏住,宁博明显早有准备,同时向后退却争取施法时间。
“行了。保持肃静。”
音量不高不低,语气再寻常不过,此言一出,紧张气氛像“啪”的给人戳破,对峙双方同时转向说话那人。身旁跟着小心翼翼的洛芙,爱德华慢慢挪步,走到能瞧见下方舞台的位置,先望一眼宁博才开口,“难得又聚在一块,别叫人家看了笑话。威瑟林,你们一起到偏厅等我,今晚时间还早,待我把话讲完后,谁要动手悉听尊便。”接着对杰罗姆挑起眉头,示意他暂且留下。
左手被裹在迅速凝固的灰色物质中间,动动五指都有困难,杰罗姆大叹倒霉,早知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开始就不该找借口溜出来。带上自己女儿,威瑟林勉强抑制怒气,没说什么扭头便走;宁博冲爱德华投去冷冷一瞥,像个没事人似的跟着去了。等他们先后离开,三楼看台只剩两名观众。明知需要硼酸溶液才能有效清除粘性物质,杰罗姆也不白费劲,只把左手往外衣口袋里一塞,斜倚在墙角上抹把冷汗。侧耳倾听楼下的歌声,片刻过后,爱德华露齿一笑:“有何感想,不妨说来听听。”那神态比旁观者还要镇定。
杰罗姆对他的自制力敬佩到家。这些糗事跟他关系匪浅,想到宁博先生的性取向……别人难免会做些合理的推断,真不明白爱德华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咳咳,”不自觉地清清嗓子,杰罗姆嗯啊地说,“基本没听明白,完全不得要领。他们两人曾经共事过?”
“我,宁博,加上威瑟林,”爱德华不打折扣地回答,“一起解决过许多难题,最好的伙伴不过如此。现在看来,个人境遇差别很大,可当初那会儿,无论年龄、能力都彼此接近,配合又默契,走下坡路以前颇有过一段风光日子。”
杰罗姆唯唯诺诺,心想从伙伴关系发展到彼此仇视,这下坡路走得还真有创意!爱德华完全明了他的想法,手扶着围栏轻声道:“体验总是循序渐进,年轻人理解不来也别强求。比如说威瑟林,笃信英雄主义,总摆脱不了负罪感,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把精力全花在内耗上。再比如宁博……曾是位了不起的实干家,可惜缺乏战略头脑,决定不了前进的方向,跟我闹翻后只好依附他人,把早年积累的本钱全赔进去……实在可惜!知道吗,”脸上神采奕奕,他收敛笑容说,“缺乏自省和自制,人只好仰赖运气决定命运。庸碌之人随波逐流就罢了,偏偏那些最有能力的也容易陷入盲目,无法正视自身的缺陷。之所以我比他们高明,因为我敢于暴露在强光下,以便更好地认识自己的影子,而不是反被影子给吞掉。”
半心半意听着,杰罗姆心中盘算,你干嘛跟我多废话?知道太多果然有大麻烦!爱德华注视他良久,直到森特先生心中打鼓,才平静地说:“你跟我非常相似,都是说一套做一套,表里不一之人。这种人内心自负,表面可能谦逊而低调,实际上顽固不化,只承认自己的一套逻辑,对他人戒心重重。不用问,这类人最适合发号施令——既懂得迂回制胜,又敢于力排众议、独断专行,是天生的领袖坯子。”
森特先生苦笑以对,搞不懂这番说辞是褒是贬。爱德华很快概括道:“下面的工作事关重大,要对你委以重任,多些历练很有必要。参考宁博和威瑟林,甚至加上弗格森,失败者与胜利者的差距不在能力,而是品格问题。软弱是必须克服的缺陷!仔细琢磨我的话:人应当对自己狠一些,才能震慑和控制那些才智不逊于你的下属。假如他们仍不肯听话,就把聪明人丢进群体中,内斗会把他们变成半个白痴。注意维持你开阔的视野,再慢慢构筑权威……其他只是时间问题。”
假如左手没黏在一块,杰罗姆真想给一阵热烈掌声。不知怎么,爱德华的谆谆教诲总像隔着层金属栅栏,缺乏野心的人士一辈子别想窥探其中奥秘。发觉自己周围都是这类控制狂,杰罗姆巴不得跑步回家,以免受他们的潜移默化。
目送上司原路离开,他只觉身心俱疲,掖着左手慢吞吞朝下兜圈。绕小剧场两周半,光线透过倾斜排列的观剧窗,一格格投射到附近墙体上,外头刚好幕间休息。观众们交头接耳,饮用不含酒精的各式饮品。乐队调弦试音,几个即兴表演的小段落引发阵阵调笑,轻松氛围很适宜放松心情。转到楼下演员休息室附近,杰罗姆一屁股坐进靠背椅,听着不搭调的吹管乐器,眼睑逐渐沉重起来。
“吧嗒、吧嗒”,脚步声伴随裙子拖拽的“沙沙”响,有人在附近徘徊了三五步,不确定地暂停片刻。他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目光所及的上部外缘、正瞧见大片荷叶滚边的素白裙角,下面露出一双蝴蝶纹高跟鞋的侧影。鞋面平滑微曲,弧度恰到好处,像两只安静吃草的白兔子,忽而警醒地偏着头倾听什么,模样既可爱又别致。
杰罗姆忍俊不禁,不自觉地笑出声来,只听鞋子的主人哼了一句,不高兴地说:“喂,你坐在我的扇子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