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偷躲进洗漱间,总算从见人赔笑的窘境中摆脱出来,森特先生抹把冷汗,对着镜子干笑两声。今晚的社交聚会令他精疲力竭,脑袋大了一圈,与人周旋的工作不是谁都能胜任的。
之前他多次参观过罗森王国的心脏、宏伟的空多利斯基宫,但这回“庆功宴”位置十分深入,多绕几圈便有迷路之虞。紧跟着上司爱德华,同满屋子权贵作“亲密交谈”,自己真挺像宴会的主角。不过这伙人眼神闪烁,个个挂着骇人头衔,唇枪舌剑听得他冷汗淋漓,像暴露在刀剑丛中。利益纷争、派系纠葛原本错综复杂,非寻常逻辑可以厘清,局外人自然摸不着头脑;基本上只听不说,杰罗姆时刻看上司的眼色行事,以免开罪某些惹不起的人物。
包括若干高智种,王都的关键角色都还留在宫内,唯恐此时离去给政敌创造可趁之机。敌友难分之际,短暂会晤不亚于另类的厮杀,杰罗姆巴不得具备读心者的本领、免得死于暗箭之下。无论人家说什么,褒扬或讽刺听来同样凶险,比常规武器要难缠许多。
借上厕所的机会抽身退避,杰罗姆正诅咒自个的坏运气,只听外面一声咳嗽,洗漱间的门被人推开。和走进来的打个照面,他既感意外又颇为欣喜,总算遇见个可以沟通的熟人。“当真巧的很!”
“不全是巧合,”威瑟林?范?高登微笑着,这位前任“灰袍法官”没法子更和气了,很难想像他曾干过审判异端的角色。“爱德华特地邀请我来。他知道你快喘不过气,叫我作导游领你避开险地,安全熬过下半夜。”目光游移,威瑟林摇摇头,“洗漱间的熏香和十年前一样,闻了很不舒服,许是故意的吧?走,先出去再说。”
上司的体恤令人汗颜,不知爱德华是心思细腻呢、还是做了两手准备?至少杰罗姆挺欢迎以上安排。再不用如履薄冰,当事人立刻松一口气,和威瑟林并肩前行,朝宫内小剧院的方向踱步。
绕偏厅兜个圈子,眼前浮现出罗森常见的建筑形式——大量圆柱支撑的狭长过道。与宫中其他建筑相似,这条长廊螺旋微曲、贝壳状舒展开,左手边每隔几步便摆放一堵玻璃屏风,所描绘的景致光怪陆离,像大片动态油画,展示着多彩的户外风光。
走近观赏片刻,杰罗姆评论道:“见过许多次了,特殊投影装置?工艺很精巧,把人放在后边轻易看不出破绽,有趣的道具。”
威瑟林动动眉毛:“去过多少回‘紫水晶’?前几天见过尼侬夫人吗?”这话脱口而出,停顿了半眨眼工夫,他马上摇头自语着,“不,还是别告诉我……只怕已认不出她来。其实,今天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聊聊,比陈年旧事重要得多。”
声音包含曲折的惋惜,跟往常一样,威瑟林像巴不得重活一遍,借以弥补所有错失。不过当他提到“尼侬夫人”时语调格外亲切,自然流露一阵缅怀之情,没准同“紫水晶”的占卜者有些瓜葛?杰罗姆暗自瞎猜,忽然发觉不远处站着位妙龄少女,躲在屏风后头玩捉迷藏。
身量不高,体态轻盈,相貌只中等偏上,笑起来却十二分妩媚,正是威瑟林的女儿、洛芙小姐。即便只见过一面,她的笑脸叫人过目难忘。杰罗姆岔开话题道:“何必太伤感,令爱不就是最好的补偿?”
威瑟林深表赞成,“这没错。”接下来表情反有些黯然。他考虑片刻,扭头正冲着杰罗姆,“我‘出圈’很久了,生活满平静的,不打算跟任何人作对,讲这些只为给你提个醒。算起来,凯恩兴风作浪的年月早就过去,他不过是个附带目标。关键在于,爱德华……有种怪脾气,喜欢把东西整理归类,装进安排整齐的橱柜里。要是碰见了形状不规则、不服管的,他宁愿一把毁了,眼不见心不烦。可事实上,”面容一整,威瑟林沉声道,“大部分人介于黑白之间,仿佛一团多刺的铁枝,拒绝被塞进四方形橱柜里。你也明白吧?君王身侧尚有血统不纯之辈,何况下面的普通人!”
杰罗姆醒悟过来,“是说人魔混血的事。”
威瑟林迅速颔首。“爱德华的才能出类拔萃,行事规范大异常人,万一他把才能用错地方,试图清理掉一切血统不纯的,最后还真能干出这样事来!世俗道德对他约束力有限,我琢磨良久,他的种种作为都指向这一目标。可能在他眼里杀灭混血儿利大于弊,是种长期考量?即便无法将他归入邪恶者之流,可我同样理解不了他的偏执狂……不论是谁,只要还剩下丁点同情心,绝不能看他一路错下去!”
回想莎乐美遭遇的“意外”,杰罗姆心头发凉,却没有表态。经过老狐狸的言传身教,他逐渐意识到,无论弗格森、爱德华或者威瑟林,他们的一言一行都有着复杂背景,远不是表面看来那样单纯。能触及核心机密必然具备过人的冷静,不会为任何形而上的因素轻举妄动,否则早把性命丢了。反观自身,几次由于情绪波动身陷险地,管好自己的手和嘴才是当务之急。
既不像义愤填膺,也不似特别冷漠,他不温不火地加一句:“偏执可比同情有力得多。”语气淡定,让威瑟林生出一脚踏空的错觉。
两人片刻无语,沿走廊默默前进。杰罗姆主动跟洛芙打过招呼,对方则微笑回应,落在屏风对面坠后几步,像有心事需要烦恼。从杰罗姆这边看去,屏风后的少女肢体圆柔,轮廓却朦朦胧胧,一会儿月下漫步,一会儿湖畔独行,衣着装束随之变化起舞,不禁感叹布景的神奇魔力。威瑟林为什么对我施加影响?他一面走,一面半心半意地揣测,难道爱德华威胁到他的切身利益?
“原谅我的直率。”杰罗姆叹息着,“个人好恶且不论,我得对手下人的身家性命负责。退一万步讲,就算爱德华先生有此打算,执行起来也不现实。打击范围太宽,倘若军队的声音不统一,局面失控只是时间问题。”
威瑟林说:“按正常思路你是对的。可别忘了,爱德华不是孤军作战,他代表高智种最强硬的一派,早就主张加大制裁力度,向地下施压。今晚过后,他会秘密下令逐个揪出贵族家庭的混血儿,同时扮作与保王党议和,呼吁双方联手抵御外敌。明知道恶魔混血集中在国王身边,这类便宜姿态自然对他有利。不用问,你的任务是暗中制造既成事实,揭露政敌的丑闻,甚至绑架勒索……胶着时间越长,被他控制的敌人也越多,只要分阶段执行,清洗计划并非毫无胜算。”
见杰罗姆凝神思量,威瑟林接着道:“谁能选择自己的血缘?混血儿大多只想平安过活,对战争毫无兴趣,可要是逼得太紧了,这些人也不好惹!多考虑一下你的角色……为人为己,不要赶尽杀绝,免得最后跟我一样,拿下半生来反思悔过。”
停下脚步望着对方,杰罗姆困惑地直皱眉,“听起来对他们相当了解?容我问一句,您的立场是——”
“我是个过来人。”威瑟林无表情地说,“早年干过类似勾当,做得大错特错,不想见人再走这条弯路。我尊重爱德华,他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但我不认同他的大部分理念。我老了,累了,后悔莫及,这些原因够不够?”
同弗格森最后的忠告两相比照,杰罗姆真有点拿不定主意。或许他们全出于善意,或许只是危言耸听,再或者……把眼神瞟向远远跟随的洛芙小姐——威瑟林虽未动容,脸上的皱纹似乎又加深一层。就算这样吧。杰罗姆烦躁地想到,自己家里还有个舍不得、放不下的,推己及人,又何必多此一问?
难说什么时候,耳边传来若有若无的乐声。竖琴伴奏曲调舒缓,背景部分不时响起三角铁的清音,如风铃般悦耳动听。杰罗姆很快转移话题,问:“今晚有特别的剧目上演吗?”
威瑟林:“老规矩了。夏至日往后,灰眼睛至少会摆弄两周器乐,不时安排几场小型演出。今年他们人数虽少,传统毕竟是传统。”
该说的基本说完,两人不约而同整理思路,不再深究对方的立场,转而开始闲话家常。走两步见到小剧院的三层座位,他们处在最上一层,除对面有名高个男子倚在围栏边,此外便空空荡荡。瞥一眼正下方,竟有不少观众分散列席,精力集中在乐队前面一位歌者身上。
身姿绰约,长裙曳地,歌者一身素白,面具缀满了脱色鸟羽,腰间拢着一条灰色纱罗,色彩对比格外鲜明。远看她脖颈修长,腰肢仿佛一阵风就能摧折,像极了涉波而行的水鸟。演出曲目来自《诗抄》,名叫《鹄的葬礼》,文字部分寥寥几行,描写一只来不及向南迁徙的天鹅,目睹寒冬降临、独自停留在空寂湖面直至死亡的情形。杰罗姆也曾一掠而过,因为对过度抒情不感兴趣,这会儿早遗忘干净。
嗓音纯净,不含丝毫杂质。她先清唱几个长音,像练习中的随意挥洒,一下攫住在场的听众。“……破晓时分,睡意朦胧,朔风飘舞,铅云密布。那天际的微茫、是初雪还是一缕轻雾?”
乐句连成细线,似乎只有强弱之分,觉察不出换气的间隔;高音部分显著向后伸拉,末端如滴向水中的粉彩,瞬间弥散成雾状,韵律感强烈得令人窒息。引入伴奏之前,空气里泛音的震颤仿佛能被裸露的皮肤感受到,效果与某些魅惑法术相去不远——
手肘靠着光滑围栏,正听得心旷神怡,耳边却传来威瑟林的短促呼声,“宁博?怎么是你?”
“宁博”不就是被称为“十三场巫师”的亡命徒?脑中一根警惕的神经转瞬排除杂念,杰罗姆跟同在第三层的男子目光交触,这才想起自己基本是赤手空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