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昏暗如幽冥。
不过这里并不昏暗。
不,从一开始,用昏暗或者明亮来解释——这里是“死”。
无声无光的大海,如同拥有自己的意志一般慢慢将海面提高,试图将我吞噬。
于是我只能拼尽全力与海面一同上浮着。
——真是,太弱了。
在这片什么都没有的虚无之中,在这片都不存在的虚无之中,为何我还会被那片海穷追不舍呢?
——真是,太弱了。
名为千野空的存在,究竟为何弱到如此地步?
明明,这里是,什么都不存在的地方。
明明,就算是逃走,也毫无意义。
明明,就算被追上,也毫无意义。
所以,像现在这样为了逃离死亡所作出这样的丑态,又是为什么呢?
恍然发现,原来,千野空已经弱到了这种地步。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千野空才真正拥有了“自我”这种东西呢?
与他人不同的东西,不允许与他人相同的东西,绝对不可能与他人相同的东西。
因为拥有了“自我”,所以迷恋她,所以爱上她,所以,最强的千野空,变得如此之弱。
我什么都没有,所以什么都不会失去。
我什么都不在意,所以永远也不会痛苦。
……但,你却让我拥有了你。
多么美丽的你。
多么残忍的你。
是我毁灭了你。
于是你也要将我毁灭吗?
两仪式?
※
千野空。
第一次偶遇她,苍崎橙子就知道了她的特殊。
起源觉醒者。
她的起源,实在是太过明显,明显到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程度。
那是,毫无疑问的,“死亡”。
如此特异的起源。
起源——
所谓的转生是存在的。
前世,也还拥有前世。
前世不是人,再前世连动物都不是,但存在之线并不会因此而断裂——就这样一直追溯下去,一定能够找到一个最初的因。
一个人灵魂的原点,创造一个人存在的场所,我之所以为我而并非他者,这样的区别确立的时候……
但那不是任何东西,那里所有的,只是某种因,决定事物的某种方向性。
在那个一切源头的漩涡中,某种方向性就如同闪电般地发生。“做……”的意义流动,适合那个流动的物质集结成形体,而那个东西有时会变成人类。在原初之因所发生的事物方向性,是指根源之涡这个混沌里所产生的“做……”、“不做……不行”这类冲动,也就是让所有有形之物存在的绝对命令。
那与本能类似的东西,就算明明知道也无法违抗的东西,一旦发觉就再也无法挽回的东西。
那就是起源。
一旦发觉,就会输给那个方向性——以十数年、数十年累积的人格,无论如何也无法和那个从存在开始就不断积累的方向性为敌。
如果起源是某种行动,就会不断重复那个行动;如果起源是某种特征,就会将那个特征无限制放大。
若是普通人,若是拥有“死亡”这种特异到了极点的起源,恐怕在发觉自己起源的一瞬间就被吞噬了吧。
正因如此,千野空依然还活着这个事实,让苍崎橙子感到震惊。
她的起源是“死亡”。
依然活着,就证明了她以自己的意志力,抵挡了无数代死亡的侵蚀。
以十六年积累的人格,与从存在开始就不断积累的方向性为敌,并且还取得了优势。
应该说她的意志是超越人类的强大呢,还是应该说她的意志正是人类所具有的强大呢。
看见她,无论谁都要感叹人类所拥有的奇迹吧。
于是被她所吸引的苍崎橙子与她谈了几句,千野空就毅然脱离了家族跟随苍崎橙子。
……与其说毅然,倒不如说家族对于千野空,一点意义都没有吧。
※
听说式醒了。
已经八百三十一天了,式终于醒过来了。
但她刚刚醒来就用手指去戳眼睛,差一点就把眼镜戳瞎了。
是刚刚醒来的意识混乱吗?
总之,现在禁止探视了。
所以见不到式。
但我依然很高兴,只要式醒了就好。
出乎我的意料,虽然很高兴,但却并不是狂喜。
啊啊,到底是因为——
我早就知道她会醒来。
还是就算她睡着,我也会继续下去呢?
抛下我一人离开的两仪式,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将对你的爱储存了八百三十一天,再也不能允许你延期支付了——即便只是利息也好。
※
到了早晨,医院骤然喧闹起来。
走廊上护士的脚步声,以及起床的患者们的嘈杂声不停地传过来。与夜里的宁静相比,早晨的忙乱更像是在过什么节日一般。
对于刚刚醒来的我,那些声音过于喧闹了。
所幸,我住的是单人病房。虽然外面很喧闹,但由于这个小箱子里很安静的缘故,多少总能沉住气来。
不久,医生来诊察了。
“感觉怎么样,两仪小姐。”
“……啊啊,不是很清楚。”
对于我毫无感情的回答,医生似乎很为难似的沉默起来。
“……是吗。不过看起来比昨晚稳定些了呢。按说你现在的状况应该不是很轻松的。如果感觉不舒服请随时联系我。”
对于医生的话我只以沉默来回答。因为我对那种理所当然的事情没兴趣。
但他似乎会错了意。
“那么,我来简单地说明一下。今天是一九九八年六月十四日。你……两仪式小姐在两年前的三月五日深夜,由于遭遇交通事故而被送到本院。是在人行横道上与汽车相撞。有印象吗?”
“……”
我没有回答。
……那种事情我不知道。
从名为记忆的抽屉里能够取出的最后的映像,只有她的身影。至于自己为什么会遭遇事故,这种事情一点印象也没有。
只是,那身影过于鲜明,仿佛刀刻一般。
闭着双眼站在那里,长发被雨打湿,粘在脸上,然而她混不在意,只是微笑着站在那里。
——那面容,幸福的无法形容。
※
式,是在体内拥有不同于自己的另一个人格的双重人格者。
两仪的家世中会遗传性地诞生出拥有两个人格的孩子。在社会上的一般家庭中会被视为忌讳的这种孩子,在两仪家反而会被作为超越者来崇敬,并获得正统的继承地位。
……式继承了那种血统,因而身为女性的式会代替身为男子的哥哥成为继承者。
但是,原本应该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两个人格……阳性的男性人格与阴性的女性人格间的主导权,一定是阳性的男性人格比较强。
至今为止为数稀少的“正统”两仪后继者,全部是作为男性出生,其中拥有女性的人格。但是式不知出了什么差错而逆转过来。
在身为女性的式之中,内包着的身为男性的织。
拥有肉体主导权的是女性的式……也即是我。
织是我负面的人格,拥有着被我压抑的感情。
式生存在名为织的负面黑暗的压力下,无数次地,将作为自己的织杀死而使自己得以正常地活下去。
而织本人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满。他通常在睡觉,在剑道练习等场合被叫起来,很无聊似的把练习之类的包揽下来。
……虽然完全像是主人和仆人的关系,但实质并非如此。式与织归根到底是一个人。式的行动也即是织的,将织自身的嗜好压制住也是他本身的愿望。
……是的,织是杀人鬼。虽然据我所知没有这种经历,然而他确实有着把人类这种与自己同类的生物杀死的欲望。
作为主人格的式无视这个欲望,一直将其压抑住。
式与织相互无视对方,对于对方却又是无可或缺的存在。虽然式很孤立,然而由于有名为织的另一个自己存在,她并不感到孤独。
但是,这种关系崩坏的时候还是来了。
两年前……
式还是高中一年生时。
至今为止从未想过使用肉体的织,开始提出希望出到表层这个愿望的某个季节……
从那开始式的记忆就暧昧了。
现在的我,无法唤出从高中一年级起到遭遇事故时式的记忆。
能想起来的只是……伫立在杀人现场的自己的身影。
看着流淌的紫黑色血液,喉间咕咕地响着的我的身影。
然而比起那个,还有更为鲜明的映像。
红色的,如同在燃烧着一般的傍晚的教室。
最终把式毁坏掉的,那个她。
式与织想要杀掉的,一个少女。
式与织想要守护的,一个理想。
那是,应该从很久远的过去就发觉的。
从漫长的睡眠中醒过来的我,只有她的名字,还没有回忆起来。
※
记不得这是我回复意识以来的第几个早晨了。
双眼仍被绷带包扎着,什么也看不见。
一个人也没有,静谧的清晨。
涟漪一般的静谧,华丽得令人忘我。
……能听到小鸟的啼啭。
……能感到阳光的温暖。
……肺中充满新鲜的空气。
……啊啊,比起那个世界,这里真是非常的绮丽。
然而,我却感觉不到任何喜悦。
每当被只能感觉到的清晨的空气包围,我就不禁想着。
……这明明就是幸福。
人类,总是独自一个人的存在。
明明独自一人存在比什么都安全,为什么人类不能忍受独自一个人生活呢。
这一点已经被过去的我所克服了。因为一个人就足够了,所以谁也不需要。
但是,现在不同。我已不再完全。
等待着不足的那一部分,就这么一直地等下去。
但是,我到底,是在等着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