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的午休时间。
我邀请式一起去吃午饭,她则表现出极度的震惊。
这是与她认识以来,我第一次看到她吃惊的表情。
——不过我不认为那和这是我第一次使用正常方式进行邀请有关。
没错,正常方式,没有趴在后背上咬耳朵,也没有拉起式的手直接跑起来,只是面对面的说“式,一起吃午饭吧。”
“……什么,意思。”虽然这么说着,式并没有拒绝我的提议。地方就在她所要求的楼顶,式无言地跟在我身后。
陷入沉默的式的视线直刺我的背后。大概是生气了。
我明白昨天织留下的话中的含义。
——不要再和我扯上关系,否则我不保证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这是式给我的最后通牒。
那不会有用的,相反,那让我真正爱上了两仪式。
所以不会放弃。
然而式不明白。
※
“果然很冷啊。要换个地方吗。”
“我觉得这里不错。要换地方你自己去换。”对于式的冷漠我只有耸耸肩,于是我们像是避风一般靠着墙壁坐下。
式动也不动买来的面包,只是坐着。与式相反,我已经在咀嚼第二个面包了。
恩,呆在式身边,就感觉很好,食欲也比平常好得多。
“为什么向我搭话?”式毫无前兆地开了口,让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什么?”
“……我说,为什么你能那么天真。”
“天真啊……也不错呢……”感觉式的眼神更加锋利,我只得好好答道,“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是异常者这件事情,你理解吗?”对于这句话我只能点头。式毫无疑问是双重人格者,这也的确逾越了常轨。
“嗯,的确相当不寻常。”
“是吧。那么你就应该认识到,我并不是能和人进行一般接触的人种。”
“恩,我知道。但那又如何?”
“……”
“如果说式还不明白的话,那就打个比方吧。
有一个少女,不知从何时开始,就已经了解到,世上的一切都是相同的。
亲人,友人,敌人,陌生人,所有的人都是相同的,不仅仅是人类,华丽的东西,简陋的东西,完美的东西,残缺的东西——世上的一切都是相同的。
然后,在少女面前,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就站在那里,那么少女想要与之接触,式觉得这是一件错误的事情吗?”
“……但……”
“所以少女尝试与她接触,少女不由自主地被她所吸引,并渐渐爱上了她。然后,对方告诉少女,请不要再和我接触。式觉得少女会怎么做呢?”
“……”
“少女花了很长的时间试图寻找着与众不同的东西,然而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相同的,与众不同的东西是不存在的,在少女已经放弃寻找之后,意外发现了自己追寻良久的东西。式觉得,这样的少女,会轻易放弃自己所心爱的人吗?”
许久的沉默。
“不过,我做不到你这样。”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样,式站了起来,“如果织没有把话传达到的话,那就由我来向你说清楚。”
式并没有看我,而是注视着远方的某处开了口。
“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杀了你。”
说完这句话,式离开了天台。
而我只能对着她的背影叹气。
我很早就已经了解了。
所谓的“异常者”,只是用来欺骗的称呼。
欺骗他人,或者欺骗自己。
真正的“异常者”,是哪里也不存在的。
但式还不明白。
所以……要先把午饭留下来的垃圾收拾好。
※
我知道,她每天晚上都会出去散步。
今晚要去她的家等她。
她的家位于邻镇的郊外,找到时已经是傍晚了。
虽然有地图,不过我略微有一点路痴——虽然很不愿意承认。
四周围有竹林的两仪家的豪宅,是依习武人家的式样建造的。
只用步测是无法判断出这座被高高的围墙所环绕的宅邸的宽广。若不用飞机从空中俯视的话,是无法正确把握其规模的吧。
——比我的家大多了。
穿过如山路般的竹林,来到了一扇须仰视的大门前。
仿佛是从江户时代传承下来的宅邸竟然还装设了现代化的对讲机,让我感到有些意外。
按下门铃并说明了来意,一位身穿黑色西服的男性来到我面前。这位三十余岁,如亡灵一般黑暗的人自称是负责照顾式起居的佣人。
名为秋隆的这个人,即使面对我这样的学生,应对间也丝毫不缺乏礼数。
很遗憾,式已经出去散步了。
看来我来晚了一步——该死的路痴属性。
随意转转吧,希望能够碰上式。
路上碰见了黑桐干也,似乎也再向式的家走去,不过我没有理他。
※
意外地,在路上遇见了式。
不过她似乎并没有发现我,于是我跟在她的身后一起散步。
——虽然很想这么说。
但事实是,式并没有沿着一条路走的习惯,而是随心所欲地拐进小巷,拐进大路。
不一会我就跟丢了。
非但如此,想要回到两仪邸守株待兔的方案也无法执行,因为我已经迷路了。
哈……这到底是应该归结于式对于地形的熟悉程度呢……还是我的路痴属性呢……
于是只能到处闲逛了,这个时候,街上也是人影也没有,想找个人问路的方案也无法执行。
真是悲哀的情况。
想一想,在夜晚外出散步,是很久都没有做过的事情了。
很久以前,在我第一次踏进那个世界时,突然反转的世界让我措手不及,结果只能坐在路边看着街上行走的亡骸——在前一刻他们还都保持着人类的形态。
但到底是因为什么呢,在最初的不适之后,我就如同平常一般继续走回家中。
想来,那个时候的我已经明白了吧。
每个人都是不同的,面容,声音,思想,行动,每个人都是不同的。
既然每个人都是不同的……那么也就无所谓异常与通常。
能看见万物终结之象的我也是一样,拥有双重人格的式也是一样,我们,不过都是人类的一份子。
到底谁能够称我们为“异常”呢?既然每个人都各不相同,所谓的通常,到底可以由谁去界定呢?
到最后,谁也无法否定我,谁也无法否定式。
否定我们,就等同于否定人类的整体,将每个人都划分为单独的存在。
承认我们,就等同于将我们纳入人类之中,与其他的个体同等看待。
到最后,所谓的“异常”,不过是因为恐惧罢了。
恐惧着与他们不一样的我们,试图将我们隔离在外以确定自身的通常,将自己纳入人类的族群之中,给自己取得欺骗自己的理由。
于是我开始拒绝所有人。
亲人,朋友,同学,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所有人都是一样。
若说不一样的人,或许也存在的吧,万分之一,亿分之一,不管多么细小的概率,但总有能够接受我们的人吧?
但我不敢去赌,我也没有精力去一一尝试,到最后,我也只能将自己封闭,用着周围人所期待的模样伪装自己,一边嘲笑着人类的无能,一边品尝着人类的虚伪。
就这样,我将自己放逐到无人的角落。
到最后,我连孤独也无法体会了——因为一开始就只有自己,没有体会过温暖,自然也不理解什么是孤独。
※
仿佛感应到什么一般,我抬起了一直低着的头。
数米之外,一个白色的人影立在那里。
那个,身着白色和服的少女是式。
喷出液体的东西,不是喷泉而是人类的尸体。
那一瞬间,我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死”的气息如此浓郁。
尸体现在已经没有救了吧。若不是在活着的时候被切断了动脉,血是不会如此狂喷出来的。
致命伤在颈部,以及躯干上一道倾斜的刀伤。
没错,正是袈裟斩。
式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尸体。
尸体本身就是死亡。
“死”的气息如此浓郁。
已流干的血液的颜色变得暗红,从刚从手腕流出来的鲜红颜色不同,再加上内脏从裂开的腹腔中滚出来,那尸体看起来完全如同异形的生物一般。
即使说是异形也过于丑陋,让人不敢正视。
“死”的气息如此浓郁。
式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尸体。如幽灵一般的她的和服上,溅满了回血。
斑纹极似红色的蝴蝶。
蝴蝶猛烈地飞向空中,也有些降落到式的脸上。
式被血沾湿的唇角扭曲着。
是恐怖……还是悦乐。
她是式……还是织呢?
我终于明白了,所谓“这样下去,我一定会杀了你。”这一句话中,到底饱含着些什么。
不久,式注意到了我。只是转过脸来。
无表情的脸上浮出笑意。非常凄凉,也非常冷静,恍如母性的微笑。
那笑容也染上了血的颜色,在我看来竟是如此的华丽。
如同红色的百合。
如此妖艳。
“死”的气息如此浓郁。
让我恍惚起来。
她向我走了过来。
沾满死亡气息的式,从我身边走过。
似乎能听到式的低语。
然而式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从我身边走过。
身后传来呕吐的声音。
而我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尸体。
——眼睛开始发痛。
“死”的气息已经消失了。
已经死掉的东西,是不会拥有“死”的气息的。
只有接近死亡的生者,才会拥有“死”的气息。
——明明我,是第一次品尝到它。
“死”到底是什么,在今夜,我才真正了解到。
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现在在我心中最重要的是式。
转身离去。
那个跪在路边呕吐的人影,是黑桐吧。
仅仅看了两眼,我就移开了目光,迈开脚步。
没有意义,我的心已经被式的事情装满,再也没有思考其他事情的余地了。
——真的很美,式。
——但我,不想再见到那样的你。
※
呕吐。胃里残留的东西也好,胃液也好,可能的话连这记忆也好都随着泪呕吐出来。
然而没有效果。只是这样不可能让我得到慰藉。压倒性的血量,仅仅是味道也过于浓厚,麻痹了我的脑髓。
千野空转过身来,微微一笑。
与在学校的时候不同的,优雅笑容。
她凝视着我。
双瞳,泛着红色。
——血一般的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