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王重新回到船内,单手支头,凝眉沉思着。
眼前的酒杯里,还余有小半盏,随着船的起伏微微摇晃。
方才他入座时,大监忙不迭的伺候着斟了酒,他显然没有什么兴趣,便随手赐给了大监。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瀛王拈起酒杯,饶有兴致地把玩起来……
——
这场独特的宴席散了之后,众宾客意满而归,关于神鸟的奇闻在口耳相传间变得更加神乎其神。
回府的路上,百昭一直处在严重的自我怀疑中。她眉头紧锁,眼神发散,不停在回想方才发生的每一个细节。
在马车上,她不只一次问祁乐,问他是否真看见了神鸟,他每每都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不厌其烦地作肯定回答。
祁乐见她纠结至此,几欲抓狂,心里倒有种作弄人的快感。
回到公子府后,乌图已经在天香苑等她了,她这才反应过来,白羌三兄妹今日也在宾客之列。
百昭忙抓住她的手,问道:“乌图,你今日看见那什么神鸟青鸐了吗?”
“当然啦,真是漂亮呢!”乌图兴奋地拍起手来,让她瞬间感觉失望。随后乌图又有些懊恼地呐呐道:“只是我看得并不真切,好像在做梦一样,忽隐忽现的。”
她继续往下说:“我大哥二哥就看得很清楚,只是,我二哥看见的好似和我看见的不一样,我俩还为此吵了一架呢!”
百昭来了精神,追问道:“怎么个不一样法?”
乌图眨了眨眼睛,歪起头作沉思状:“嗯……我虽看不太清,但是能肯定那神鸟是金黄色的羽毛,就像凤凰那样,但我二哥一定要说,那青鸐就是翠色的,还笑我花了眼,真是气死我了!”
这下弄得她更迷茫了,为何这神鸟入眼还各有千秋,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难不成真的是这物有灵,会以不同的身形显示在众人前……
不可能!她向来不信怪力乱神之说,这一定又是什么故弄玄虚的鬼把戏!
祁乐!
那容人一定知道怎么回事!他只是不肯告诉她。
正往深处想时,祁乐悠悠地从身后踱步而来。
“别白费力气了,你这样的蠢脑子,想破了也想不出来的。”
他慢条斯理地拂了拂袖口的褶皱,背起手来得意洋洋地说道。
百昭也不理他,仍旧在失神,双目不知道盯着什么地方。
乌图见她不动,好奇地在她眼前摆了摆手。
“乌图,那桌子上的酒你喝了吗?”
过了许久,她忽然开口了。
祁乐眼底乍现一抹惊讶之色,随后被淡淡的笑意取代。
“喝了啊,很是甘醇呢。”
“那你兄长他们呢?”
“也都喝了。”
“……”
百昭猛然转头望向祁乐,眼里波光灵动,还带着胜者的自得。
“呸,江湖把戏!”
——
白纵至如往常一样进宫向瀛王请安。
瀛王穿着黑金的常服,斜倚在榻上,阖着眼养神。殿里屏退了所有人,寂静无声,只有从香炉里飘出来的袅袅青烟,才能让人感觉到时光的流逝。
白纵至徐徐走近,静望了片刻,伏在地面上。
“请父王降罪。”
瀛王没有睁开眼睛,极缓慢地问道。
“何罪之有啊?”
时间凝固了半晌,二人对峙着,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欺君。”
两个字方吐口,瀛王猛然睁开双眼,鹰一样的目光射向他,周身的气息迅速寒冷下来,让人感觉仿若置身冰洞。
他这样盯着看了许久,白纵至神色如常,依旧跪在地上。
大概有半柱香时间,瀛王面色缓和了许多,淡淡道了一句:“陪本王下一局吧。”
说罢站起身,从他身边走过,朝棋盘而去,白纵至则领命站起来随行,二人默契地没有说任何话,便开始眼前的局。
杀到半酣时,瀛王忽然大笑两声,“这局破的好!”
随后抬眼望了一望白纵至,又继续说道:“那酒里动了什么手脚吧。”
白纵至微微一笑:“父王英明。”
“你倒是有胆量,连本王也敢戏弄。”
白纵至顿了一下,回道:“儿臣以为,父王许我三天,并非是想要一个难看的真相。”
瀛王瞪了他一眼:“你敢揣度王意。”
“儿臣知错,但所作所为,的确为了瀛国着想。”
“哼,倒也算得上巧妙,只是若有人并未像你设计的这样,该当如何啊?”
瀛王用探询的目光看向他。
白纵至从容落下一子。
“儿臣想,即便是没看到神鸟,也是不会说出口的。”
瀛王的脸忽然涨紫,怒目圆睁,手指狠狠点着他。
“你这混账东西,让本王做了回傻子,陪你演这一出好戏!”
白纵至笑而不语。
他恼怒地呼了口气,随后又冷静了下来。
“这局是谁做的,你至今没有头绪吗?”
白纵至停了片刻,“儿臣无能。”
“罢了,你平时里多提防便是了。”
他思忖了片刻,幽幽说道:“这次我不罚你,把你那侧妃送进宫里,放在王后身边教养一段时间,除夕再领回去。你犯了事,就让她替你吃点苦头吧。”
“……”
“怎么?舍不得了?”
“……”
——
“不错,这重头戏的确就出在这酒上。”祁乐微微笑着,眼睛眯起一条缝隙。
“不光是酒里,饭菜里面都加了一种致幻的药草。所有用了这药的人,都会产生幻觉,所以才虚虚晃晃,并不真切。”
乌图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杏眼圆圆的,嚷道:“那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神鸟,我只是看见了幻觉吗?!”
祁乐点点头,“不错。”
“那叫声也是假的吗?”
“非也,那是竹笛声拟成的。”
“但是这药为何能让人看见神鸟而不是其他呢?”百昭疑惑地问道。
祁乐顿了一下,回答说:“其实这药并非是只能让人看到神鸟,而是让人看见心中所想的东西。公子特地压了三天时间,让众人的胃口被吊足,他们来赴宴的时候,心里必然刻画出了神鸟的形姿。这也是为什么每个人看到的景象不一样。之前瀛王寿宴上,大家都曾听易国来使描述过神鸟的模样,先入为主地将它想成黛青色。”
这时候乌图恍然大悟,“对!我就觉得神鸟应当是凤凰的样子,金羽流光溢彩的,好看极了!”
百昭无奈地笑笑,这步棋走得也太险了吧,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啖饮,而且都是达官贵人,身边不可能不带陪侍,他们是不能入席的,就不可能用这个药了。
祁乐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又说道:“这酒菜里除了这个,还有一些特殊的香料,能够令人觉得饭菜比平时里诱人几分。另外……每只船基本只能容纳一人,除了瀛王的船略大些,使得大监能够随侍左右,其他的人基本都是自己一人。”
百昭想起来她和祁乐两人同乘一船,但是祁乐身子纤瘦,他们两个人也是能勉强无事的,难怪这次白纵至安排来保护她的居然不是聆羽而是他。
她又沉默一会儿,说:“既然大家眼里看到的都是不同的神鸟,那么事后谈起,有所出入怎么办?”
祁乐扬眉看了她一眼,笑意更深了。
“公子特地让这次玉水湖之宴缥缈若此,一是为了掩盖幻觉的虚,另一个,便是让大家对神鸟之神坚信不疑了。既然有灵,它必不可能像凡物一般,模样不同,反而让人觉得神秘不可言。”
乌图吐了吐舌头,长舒一口气,叹道:“简直太聪明了!”
祁乐嗤笑一声,神情好不得意。
百昭好像又想起什么:“那真的神鸟是被什么人射杀,嫁祸在白纵至头上的?”
祁乐面色冷了下来,眼望着她。
“还未查明,这其中利害,过于复杂。国内国外,视公子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数不胜数。”
他转身踱了几步,微仰起头,将双手背在身后。
“瀛国每位公子及公叔身后,都有其支撑的势力。比如公子涿风,乃雍德夫人所出,她的母家乃瀛国勋贵;公子旱麓,听雪夫人所出,外祖父是鲁岳侯;公子盟阴就不必说了,背后是整个庆国的支持……”
“那白纵至呢?”
祁乐沉默良久。
“前王后早逝,母家双亲也不在人世,家境没落。”
这次轮到百昭沉默了,这时候她才明白过来,为什么白纵至会平白无故成为众所矢的,承受这么多明枪暗箭。
因为他的身后没有任何人。
独占瀛王宠爱,立为储君,却像是无根的浮萍,无所依仗。他的存在触碰了很多势力的利益,才会被这样针对和暗害。
连她都明白,自己没了翁国做后盾,便只是个落难的王女。他这些年经历过什么,不得而知……
冬至当天出宫时,白纵至那个背影隐隐约约浮现在眼前,褪去所有杂色,在一片无尽的苍白中孑孓而行。
她忽然心疼了起来,回想到在翁宫的时候,因为自己故意和他作对,满宫的人没有一个不趋炎附势,为了讨好于她,想尽一切办法为难他,作践他,伤害他,以至最后的局面恶劣到她都无法预料。
百昭这样想着,同时陷进深深的自责之中。
大概撞见自己,对他来说是个难以释怀的灾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