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昭招待乌图用了晚膳,两人在夜色渐浓之时,乘上备好的马车向工镐长街去了。
聆羽悄悄走进白纵至殿中,对他说:“侧妃殿下出府了。”
“嗯,派人暗地里守着。”
一路上,乌图兴奋地将脸伸出窗外,瞧着万家灯火通明,冬风打在脸上,催得她的皮肤更加发红了。
今日百昭没有带她往掬水台那条街,而是去往了另一条,据说那里的茶楼里夜夜有精彩的戏,她心下好奇,也想着趁此机会去看一看。
车夫在一个巷口处转弯,就进了方才所说的街道,之前白纵至带她去的地方,更偏贵流一些,而这里,就是真正的市井之地了。
街边沽酒的店家支起一个简陋的木棚子,大锅里滚着开水,里面热着一个陶瓮。十几只宽口瓷碗依次排开,一个身穿灰黑袄子的帮工提起铜壶依次将烫好的酒倒进碗里。
旁边等着的人,有屠夫,猎户,还有一些看不出身份的彪形大汉,一碗一碗豪爽地灌下冒着白烟的酒。
乌图正好奇地看着,结果忽然一道火光映入眼帘,一群人的叫好声此起彼伏。
只见一个小童两手里各擎着一只铁棍,嘴上还叼着一只,每根上顶着一个灼灼燃烧的火圈,小童神情专注,脚下灵巧变换,让人看了觉得很是新奇。
再继续走,熙熙攘攘的街道两旁,都是各种酒家在盛情邀约着客主。
路过一个摊点之时,乌图看见一个熟悉的赤红背影,正一手拿着羊肉,一手大口啃着刚出炉的,还冒着热气的烤饼。
“嘿!蛮克鲁!”
她忽然喊了一句,引得路过人人纷纷歪起脑袋打量她。
百昭心叫不好,躲他还来不及,你这丫头怎么还叫他。
不出意料,那人循声一望,又痞痞地笑了起来,他朝后面吩咐一声,便头也不回地冲马车奔去。
“完了完了,他跟来了!”乌图立马扔下车帘,转头对百昭说道。
百昭叹了口气,那还不是拜你所赐吗?
火狼一个箭步跳上马车,惊得马儿一声低嚎,他又顺势将呆住的车夫推下去。
“去去去,你先回府吧!”
随后他一把掀开身后车帘,对着百昭两人说:“嘿嘿,这么晚了出门,要去哪玩,我陪着你们!”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茶楼。”
——
茶楼里人满为患,说书和戏剧穿插着表演,看客们看得饶有趣味。
三人选了二楼一个雅间,正对着台上。小厮忙得来照顾着上了茶水和点心。
百昭瞥了火狼一眼,他毫不客气地往桌前一坐,嘴角依旧带着笑意,好奇地探头望去。一月前这个人还想着把自己卖给容王,不曾想今日竟然同在一处听戏,世事着实奇妙。
此时台上真是一出戏的开场,众人凝神看着,讲述的是个“母割肉哺儿”的故事。百昭探了探乌图的脸色,她神情淡漠,没有反应。
之后上来一位说书先生,醒木一拍,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起各国王公豪杰的轶事。
“诸位皆知,庆国王室,以万为姓,蝎作图腾。这公叔岚,据说出生之时天降异像,乌云蔽日,上千万只蝎虫现于宫内,庆贺蝎王诞生。”
公叔岚,百昭细细想了一下,这个人,她是识得的。
他也是除了容王外,公然向父皇提过亲的人。她未嫁瀛国之时,有这么一个有趣的局面:翁国满堂文武,良家男儿不敢娶她,纷纷避而远之。而在其他国家的公子公叔间,她又是炙手可热的角逐对象。
忽然想到这些陈年旧事,百昭苦笑一下,爱慕自己的人从来就没有正常的。
比如说容王,是个年近不惑的童颜老妖精,海一样深不见底,诡谲狡诈,行事不顾纲常。
再比如这个庆国公叔,那就更是个怪物了。
此人身长八尺,一头齐腰的银发,左眼边有颗黑痣。他和火狼一样,面上经常带着邪邪的笑意,只是少了些野性,多了点妖异。
他袖口里常常藏着两只蝎子,大若半个手掌,额心嵌着一粒红宝石。
和容王的待遇一样,百昭每次看见他就躲得远远的。
“公女,在下的蝎子不伤……”
每次还未等他说完,她便一溜烟躲得没影了。也并不是怕,只是不想和这些稀奇古怪的人有什么牵连,尤其是遇见过容王之后。
百昭失神之时,乌图忽然用手掐了掐她。
“这蝎王,在翁国之时和那大名鼎鼎的女公子百昭还有一段风流艳事……”台上的人滔滔不绝,讲得煞有介事一般。
乌图睁着水灵灵的眼睛探寻着她,百昭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尴尬得不能自已。
素闻民间向来喜欢夸大其词,没想到为了夺人耳目,竟然胡乱编造。她几时和他有什么私情了,简直不能理喻。
“说起这位女公子啊,美艳风流,不光豢养面首上百人,与各国公子公叔更是……”
百昭兀地站起身,拉起乌图就要走,火狼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听得津津有味。
“诶~别走啊,这多有趣。”他笑得不怀好意。
她理也不理,带着乌图就出了门。
夜色完全浓了,月轮蒙蒙地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街上的热闹烟火还没散去,二人就一边闲逛一边玩赏。
百昭想起来,离开白羌之时,乌图曾送过雕花银铃,而自己还没有赠回礼,就带着她去了那间雅妆阁。
刚刚踏进门,乌图就被眼前琳琅满目的首饰珠玉吸引住了。她欢呼一声跑上前去,目光在每件器物上流连。
店主听得动静,面带微笑地出来招呼。
只是目光触及乌图的一瞬间,她的心跳静止了。
银白羌裙,梳着长长鞭子,面色微红,圆脸杏眼,这和记忆中的她,没有间隙地吻合了。
前几日还怀疑着那天的小姑娘,究竟是不是乌图,而现在,她几乎是没有一丝疑虑。那个姑娘,就是她日夜思念的女儿啊。
她猛然退了回去,喘了几口粗气,转身抓过一个小杂役,低声叮嘱她:“好好招待那两位姑娘,就说我不在。”
杂役懵懂点点头,便走出门去。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帘子向外探出目光。
十余年了,已经有这么久了。她定定地望着她的脸,泪水模糊了视线。
透过这层雾气,她看见那人俏丽的身影,一颦一笑,像是一副生动的画卷,灵巧清澈。
好像是有什么在吸引着她,脚下步伐忽然不受自己控制,引领着她走出去。
刚要暴露在她们视线中,一只手将她拉了回来,死死揽在怀里不松手。
“梦醒了吗?”冰冷的声音响起来。
她眼中的光瞬间暗淡下去。
“门外那个,是你的宝贝女儿吧。”他在她耳边轻轻说。
“你!你要干什么!不准动她!”她突然发狂,像只被惹恼的母狮。
“看来她不死,你的心就不会死。”那人的话分明是心平气和的,却带着十足的寒意。
她怒目瞪着他,莹莹泪水在打转,过了许久,身子瘫软下来。
“别,别伤害她,我不会和她相认的,即便相认……她也一定不会原谅我……”她呐呐自语道。
男子满意地笑了笑,手温柔抹去她的泪光。
“这样就好。”
——
她出身翁室一个偏支,清闲贵胄。二十年前,受翁帝之命嫁往白羌为妃,彼时已经心有所属,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表亲兄长。但是天命难违,她为了保住家族的性命荣耀,只能领命出嫁。
离别的时候,兄长对她说,要她顾好自身,总有一天,他会去带她离开。
可是几年的时间那么漫长,待他真的抛弃一切来寻她的时候,她膝下已经有了两子一女,再无心离开。
他发疯了,他多年来辛苦经营,甚至众叛亲离,却看见她为人妻母,同别人享着天伦之乐。
为逼着她放下一切,他给她的大儿子下了哑药,让他高烧三天之后,变成一个又聋又哑的人。
见她还是犹豫不决,他再次丧心病狂地给她最疼爱的女儿下了同样的药,并告诉她,只有她做出了抉择,她的女儿才会有救,否则便会步她兄长的后尘。
她果真心痛不已,答应了他的要求,用抛离白羌的一切,换取那颗解药。
那日风很大,乌图在原野上摘野花。她看着那个拼命追赶,被草枝拌倒的娇弱身影,心如刀割。
苍茫天涯,余生就此别过。
她不是个好母亲,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还自私地抛弃了他们,独自而去。
自从她逃离白羌,置翁室颜面而不顾,彻底惹恼了翁帝,他盛怒之下削了她父亲的爵位,贬为庶民,还派人一路追杀他们。
东躲西藏了许久之后,翁帝驾崩了,新主继位,追杀令也渐渐松懈失效。她跟着那人就在瀛国落脚,开了一间雅妆阁,每日里看着街上人来人往,隐姓埋名度日。
经历了许多波折,她的心也麻木不仁起来,直到瞥见百昭发间的银铃,瞬间牵扯起她压抑许久的思念。
如今那个毛发像嫩草一样的孩子,也已经长成了这样的大姑娘,她的欣慰里,带满了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