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初雪来得早了些,并且毫不吝啬。
工镐城中,银装素裹,茫白万里,无论是肃穆的瀛王宫,还是相侯府邸,都沐在这上天的华泽之中。
魏汝湘今日醒得很晚,看着外头浓云遮天蔽日,难怪自己忘了时辰。
听守夜的下人说,昨晚夜深时飘起了点点的雪花,天上还能看见星星,寅时停了一小阵,刚出日光,就被乌泱泱的云遮住了,紧随其后下起了大雪。
魏汝湘失神地点了点头,问道。
“公子呢?”
昨日她记得,白纵至安置好她后,自己便沉沉睡去。
“公子昨夜出门了,现在也没有回来。”
她心里有几分失落,他的身影若从前一样,来去无踪,只肯做片刻的停留。
昨日之事,虽然白纵至只惩罚了天香苑,要是细究起来,她纵容碧娥虐待妾室的婢女,以泄私怨,也不知他是否会觉得,自己身为正妃,没有雅量和气魄,主不得事。
想到这里,她不禁愁上眉梢。
“殿下,碧娥姑娘那里闹痛呢。”这时门外进来了一个侍婢,低下头轻轻地说。
魏汝湘皱了皱眉头,掀开身上裹着的被子,让人梳洗打扮一番,就去了厢房。
碧娥趴在榻上,一声声低吟着,呼吸也不太顺畅。
数不清她昨日挨了几鞭,只是背上,肩上,殷红一片,现在肿的老高。御医诊完魏汝湘后,看在魏相的面子上,又给碧娥开了内服外擦洗的药,总归是皮外伤,不出几日就能好起来。
魏汝湘瞧着,眉头皱得更深了,她屏退其他人,亲自给她上药。
“主子千金贵体,怎么能做这种事。”碧娥痛得倒吸冷气,咬着牙说出这番话。
魏汝湘不理会,责备又心疼地看了她一眼,顺手揭开她的被子,细心在患处撒上药粉。
“看你长不长记性,以后做事都得有个分寸!”她嗔道。
碧娥嘶嘶地叫出声,嘴上仍旧很硬。
“我还不是为了主子!那侧妃嚣张跋扈,欺压您一头,我收拾她的侍婢,不过是为了磨磨她的锐气!”她气鼓鼓的,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
“你还说!你这么做,一来让我落了个苛待侧妃的名声,二来让公子误以为我小肚鸡肠,不能容人,这三来你也都看见了,连我都陪你挨了一鞭!”
碧娥这下不说话了,眼里泪水汪汪,泫然欲泣,过了许久,她声细如蚊地说:“那公子还不是觉得天香苑跋扈,禁了足嘛……”
魏汝湘叹了口气,这碧娥,心思直地让人无奈。
“公子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她跋扈了,他又几时重罚过她啊?”
这话说完,她自己心头倒是起了一阵悲凉,是啊,公子可以纵容她到这种地步,而自己,万事殷勤,委曲求全也不见得能博他一笑。
她其实知道,公子不爱她。
幼时,她随着父亲拜谒公叔府,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天之骄子。
他身着一身玄衣,宽袍垂顺,手持一柄镶金长弓,在池边凝神屏息。
倏的一声,羽箭势满而发,飞穿池另一旁柳树上的雀鸟。
身边的人一阵叫好,她见他缓缓放下弓,嘴角微微上扬,荷风满殿的夏日,最是得意少年时,那也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笑。
公叔多子,大儿翩若玉林,二儿跋扈刁横,三儿尊贵靡丽,四儿体弱多病,而五儿白纵至,沉稳内敛,能力超群,独受公叔宠爱。
但她也不逊色,贵为相国之女,自幼天赋异禀,才华满腹。他两人本是金童玉女,门当户对,是瀛国一段佳话。
那时候她喜欢整日跟在他身后,叫他“五哥哥”,哪怕他一直淡淡的,没有对自己很上心。
可那样的年龄根本不会在乎这样多,她满眼倾慕,心里芳心暗许。
公子待她的确无意,可她想过,若是自己委身一个不喜欢的人,比起和公子成婚,哪怕要受些冷落,她会选哪个。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人心匪石,只要能在他身边默默守着,总有一天,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魏汝湘回过神来,放下手中东西,对着碧娥说道:“你以后啊,别再生这种事,明面上都要共处同一屋檐,让外人听了去,公子的颜面都得受损!”
碧娥听着,不出一声。
魏汝湘轻叹一口气,细心为她重新盖好被子,思忖了片刻,叫人给换了薄一点儿的,屋中炭火也去了半下,免得伤口发炎化脓。
——
这几日,百昭一直在行宫疗养,同白纵至赏雪饮茶。
他们说的话不多,而且气氛微妙。
那夜之后,两人有了夫妻之实,原本也是条必经之路,但罪恶感偶然会在他心头油然而生。
他从未问过她愿不愿,也根本没有顾及她的感受。掺杂着复杂情感的和执念,操控他去伤害和占有。
百昭软绵绵地倚在门边,刺眼的雪光映着她的脸颊。她将头发披在身上,素白的衣襟里隐隐约约露出锁骨和肌肤。
白纵至觉得她哪里变了,但是又说不清楚。
从前执鞭冲天,可劈轩辕的女公子,鲜红耀眼。而眼前的她,容貌仍旧是绝艳的,甚至带着初经人事的韵味,但是看向山里雪景的时候,目中却有宿命一样的哀愁。
大抵真的如他所愿,他在磋磨她那高高在上的尊严。
白纵至心中忽然柔软下来,并且微微刺痛。
过了良久,她转头看向他。
“白纵至,你为什么留祁乐在麾下。”
这是她第一次,没有称祁乐为“容人”。
“因为有用。”他回答地不假思索,神情平静。
她沉默一阵,又道。
“你可以教我箭术吗?兵法,还有……其他。”她后来的声音越来越轻细,缥缈若从风中来。
白纵至有些惊讶,定定地望着她。这向来喜欢用蛮力粗暴解决问题的人,根本不屑什么技巧和术,那时在明经庭修习的时候都昏然欲睡,如今反倒想学这些,真是让人诧异。
“好。”他干脆地说。
“等春天来了。”他又补充一句。
——
雪停了,阳光也明媚起来。
街头巷尾早已经扫了各家门前道,路上有孩童在玩耍堆雪。
落白一来,年关就要近了。
魏汝湘坐在暖阁内,手上翻阅着公子府的开销收支,神情专注。
公子府仆奴上百人,大多是些厨役园丁打杂之属,公子不好声乐,故府中并没有豢养歌姬乐师。魏汝湘沉思了一会儿,虽说夫君洁身自好是好事,但到底是公子,设宴客赏的时候终归要有这些走排场。
她想着,趁现在未到年关席宴拢聚之时,买些个资质优良的乐籍子女充入府库,还算做了桩好事。
府内正经主子只有三位,公子和正侧二妃,其余乃些许门客和几支亲卫军。
这些人对公子来说都有大用途,所以不能怠慢。
魏汝湘看着纸上新墨书写的“祁乐”二字,有些好奇,据说此人是公子从羌胡带来的容人军师,只是至今还未照过面,不知是个怎样的人。
当她又翻开另一本的时候,上面记载着公子的副业。
据悉,公子有七支商队,常年往来八国,将瀛国香料及药材贩运到各地,实力强厚,在瀛国商队中名列前茅,如今又得了赤胡大君率众做镖客,简直如虎添翼,无可匹敌。
魏汝湘微笑着点了点头。
再往下翻,是刚入库的东西,笔墨也是新的。
鎏金螭龙像两尊。
凤凰于飞金丝屏风页一副。
琥珀、玛瑙镶金帔坠十二枚。
鲛人泪十斛。
……
她心里暗暗惊诧,这样大手笔的珍宝,还是同一日来的,足足有好几页,不知是何处所得。
翻到最后,魏汝湘忽然发现了几枚小字,字体俊逸,像是出自公子之手。
昭儿私库。
她瞬间觉得冬日里一盆冷水浇下来,从头到脚,寒冷刺骨。
嫁妆到了夫家便同自己无关,而相应的,夫家会给足数聘礼,这是瀛国习俗,但是大抵八国通用。
而白纵至,特地细心留出了那人的嫁妆,还专设私库,方便她日后作它用。
魏汝湘觉得刺眼的,是那看似轻描淡写的“昭儿”二字,何等亲昵,仿佛是情人之间的低声轻唤。
她心中酸涩起来,白纵至也会称自己“汝湘”,但是从未叫过“湘儿”。这样的称呼,只有爹娘才叫过。
她轻叹一口气,合上了眼前账本,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天空。
——
碧娥已经能下床了,像往常一样伺候着魏汝湘。
今日她见天气好,便走出公子府,在门口散散神。
看门的小厮看她是公子妃的贴身侍婢,忙不迭地陪着笑脸,左一声姑娘,右一句姐姐地说着好话。
碧娥嫌弃地了他一眼,别过脸去。
这时,街上忽然出现一个手执幢幡,形容枯槁的算命先生。他在不远处望了望公子府上空,皮包骨的脸上僵硬地扯动笑容。
看来今天的饭有着落了。
“姑娘,在下乃云游四海罗仙子,专替人排忧解难。实不相瞒,方才我观贵府西北方攒滞一团红光,实乃不详之……”
“滚滚滚,我们这是五公子府,天命所顾,哪来不详,你再瞎说,把你腿打折。”小厮一下打断他的话,作势扬起手中的扫把。
“等一下,你说的可是西北方?”碧娥饶有兴趣地开了口。
“正是,正是。”算命的讪笑着。
小厮顿住了,西北方,那不是天香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