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见尘埃落定,目光都盯着白纵至二人,前后左右热论起来。
待抬香会散去,白纵至带着百昭走出门,那小娘子跌跌撞撞跑了出来。
她此时换下华裳,穿一身嫣红常服,身披白色薄绒斗篷,在人群中找寻着,望见了百昭的身影。
“请等一下!”小娘子跑上前来,紧紧抓着她的衣袖。
“奴家从今以后是这位爷的人了,您怎可抛下我而去。”她呼吸短促,唇边飘起白雾。
百昭皱起眉头,不知所措,随即清了清嗓子。
“我既已经为你赎了身,从今以后你便自由了,不必非得跟着我。”
那小娘子闻得此言,好像受了什么打击一样,泫然欲泣。
“若……若是奴家愿意跟着爷……”她试探着说。
百昭看了白纵至一眼,他目视远方,脸色冷淡,没有理人的意思。
时至这般,只得告诉她实情了。
“其实我,是个女子。”百昭慢慢吐出一句话。
那姑娘脸色怪异,难以置信一般。
“您若是真无意,也不必说这样的话来哄我吧!”她说道。
眼看着解释不清,百昭一时间也没了法子。
方才不动声色的白纵至突然伸手取下她的金钗和玉冠,满头青丝在夜风中披散开,泛着淡淡的香气。
那姑娘看得一愣,一瞬间,刚才俊美阴柔的君子变成一个绝色姿容的少女。
她半天说不出话,周围店家几乎都关了门,静悄悄的街上只有他们三人。
白纵至见她似乎还有所怀疑,便一把搂过百昭,顺势吻上了她的唇,双手环着她的肩膀。
霎时间,夜色凝滞,呼吸似乎静止了。
空气凉得透骨,白纵至的怀抱温暖安稳,唇上炽热若火,像是一瓮烈酒,撩拨地百昭心里颤颤的。
那姑娘看见眼前景象,好似有块石头一样堵住心口,强忍着眼中泪,转身跑开了。
白纵至这才停了下来,若无其事地捋了捋她的头发,牵起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着。
百昭跟着他的步伐,脚下深深浅浅,明明今日不曾饮酒,她倒像是醉了一般,心痒难耐,意乱情迷。
她望着他的背影,在浓厚的夜色中若隐若现,蟾宫渺远且朦胧,虚虚实实,就像梦一般。
她见过他形形色色的背影,有的在花间,有的在湖边,还有的淹没在人山人海中。但是她总是可以,细细拨开那些杂乱,只留这一人在眼中。
这些时日,怕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对他莫名地依恋。
白纵至没有领她回到街头,而是来到玉水湖边,此时湖面被吹开层层波纹,雾气氤氲,远山黑影重叠,水天相映,一个泛着银白,一个染着墨蓝,形成了一幅渺远画卷。
百昭看清水上泊着一只篷船,聆羽在那里静静侯着。
二人上了船之后,他徐徐起桨推水,朝着另一岸而去。
身后静谧的街道被抛离,一叶扁舟荡在淼淼银河间。
“我们去哪?”
“唐池宫。”
——
唐池宫,是坐落在工镐城中漆山上的温泉殿,瀛王特许给白纵至一人的行宫。
这里温泉水中含有独特的矿,人为加上百种药草,疗养去浊气,对体伤和疤痕的恢复有奇效。
百昭心中并没有太大兴趣,翁宫奢华盛大,要泡温泉的话根本不必出门,更何况她也没少去巫山行宫,只是不知瀛国这唐池宫又有何玄妙之处。
两人一踏进宫门,便有侯着的侍女前来为他们解下沾满风寒的披风,分别领着往后面殿中换浴衣。
百昭瞧着,这里也没有独到之处,只是比行宫该有的样子,多了几分厚重。
侍女小心翼翼地褪去她的衣物,然后拿起一件纯白的素衫,披在她的肩上,将绸带轻轻系在腰间。
百昭墨丝一样的头发散落满身,和这纯湛的白映衬着,瞬间驱散尘世间的浮华,宛若九天上仙一般,清洁无垢。
婢子引着她,走过一条长长的廊,四周灯光朦胧,月影顺头顶上的间隙流泄下来,洒在身上。
到了一座窄窄的玉石桥,侍女不再往前。这里是露天的一汪清潭,水中色彩变换,弥漫着蒙蒙雾气。百昭赤脚踏在上面,足尖生温。
她慢慢走着,穿过一道门,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个环形的大殿,顶上若莲花合瓣一样,正中央露天,透着浓浓夜色,位置正对着底下的温泉池。
地面用彩石铺就,莹润泛光,周围点起几盏琉璃灯,给整个殿内蒙上一层幻境般的色泽。
她踱步向殿中央走去,看见池微蓝幽静的泉水,不带一丝杂尘,若不是因为它映着夜空,百昭会觉得,这里就是九重天上的瑶池。
她轻轻将自己浸入水中,霎时觉得置身缥缈外,不知凡尘事。
整个殿内安静无比,百昭闭着眼睛,额间渗出细密香露。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双目,看见水面上映着一个红色的身影。
是白纵至。
她慌乱几秒,在水中沉下一点。
只见白纵至在她身后,缓缓蹲下,手撩起池水浇在她肩头,白衫着水后,她微微泛红的肌肤若隐若现。
方才那侍女说,这唐池宫里有多个温泉殿,白纵至用的是羲和殿,而她这里,叫做芙蕖殿。
难不成他是想和她共浴一泉?
还未等她开口说一句,白纵至的红衫已经浸在了她的池中,他长舒一口气,靠在后面的白玉壁上。
百昭心头慌张起来,刚要同他拉开距离,就被他一手楼回怀里。
她余光瞥见白纵至的浴衣,以前从未见过他穿这样艳的颜色,红纱透出他胸膛的轮廓,像是缠在身上的一阵雾气。
两人这段时间虽说一直共处一室,但都是合衣而眠,从未越界。
如今隔开他们的,仅有两层纱而已,百昭身上颤抖,被雾气蒸红了脸。
白纵至仰头望着夜空,看繁星点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你还记不记得,翁宫的冬天。”
百昭一愣,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前尘。
记得,她知道他说的是哪一年。
那时候的她,还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傲慢公女。只需皱一皱眉头,就可致人于万劫不复之地,更别说是刻意针对了。
自从在他入宫为质的第一天,就与她结下了仇怨。
满宫之中的人,哪一个不是见风使舵的主,见她不喜欢他,都上赶着找他的麻烦。
那年冬天,他下过武习课,手中拿着演练用的木剑,一人路过一个偏远幽静的池边。
此池乃是特殊的盐池,冬日里也不会结冰,池中央有一条细窄的白石小路,他正在上面走着。
忽然两边都出现了一同武习的翁国贵子们,他们手中执着同样的木剑,不怀好意地逼近。
白纵至眉头微皱,毫无惧色地停下脚步。
领头的一位,用极其挑衅的语气对他说:“在下听闻瀛人擅武,不知世子能否同我们几人切磋切磋,也好让我们长长见识。”
他不做话,面色阴沉,目光若剑,定定地望着眼前景象。
来人冷哼一声,互相使了眼色,便默契地袭来,毫不留情。白纵至一人敌众,虽然势单力薄,但是丝毫没有让他们占到便宜。打了将近半柱香时间,对方恼羞成怒,纷纷将自己手里剑用力一拔,露出冷白的刀刃,原来他们里面竟暗藏玄机,能这么刁蛮不讲理,也只有翁人了。
眼看数条白刃就要落在他身上,不远处响起了一声喊:“住手!!”
众人回身去看,原来是翁公身边的司礼监大监。
他是翁公身边最得脸的人,正直稳妥,颇受老翁公倚重,旁人少不了要给他几分面子。
“各位贵子,这王宫重地,怎可舞刀弄枪,若是惊扰了贵人,不是你们能担待得起的!”他话中自带威严,那群人虽不服气,但还是压下怒火,收了武器。
“哟,我当是谁呢。”一个带着三分慵懒,七分傲慢的声音响起,白纵至再熟悉不过。
他循声望去,只见池边的宫墙在冬寒里暗红消沉,而那人的身影,仍旧鲜红明艳。
她墨发高束,身披火狐裘,身后跟着数十翁国贵胄子弟,众星捧月般,耀眼无比,令人不忍逼视。她脸上写满了嘲讽和睨视,唇角微微上扬,步下缓慢。
“瀛人在这里竟然嚣张至此,敢对我翁人执刀相向。”她挑了挑眉,声线诱人,却让人觉得丝丝寒意入骨。
她一步步逼近白纵至,方才舞刀弄枪的贵子们知趣让开,脸上挂满看好戏的表情。
“跪下。”百昭声音不高,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身后的大监皱了皱眉头,纵使白纵至身为瀛国质子,于情于理,也是不必向她行此大礼的,这翁公的掌上明珠,实在太过娇纵了,欺压别人到这个份上。
这下在场的其他人仿佛看见了什么好戏一般,纷纷来了精神。
白纵至眼睛并不看她,岿然不动。
于是身边几人见这情势,赤手上前抓住他的肩膀,狠命一踹膝弯,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他咬牙切齿,目中灼热,却只能看见她的裙衫和靴子。
百昭冷哼一声,一脚踩在他的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本公子来教你,一个落势质子在翁宫的生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