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翁国,背临长江,怀拥巫山,强盛富庶,国祚绵长,是以颇有问鼎中原之势。
而有趣的是,翁国在旁国眼中看来,着实一个荒诞之国。翁国地位尊崇富贵,骄矜无比,尤其皇室更甚。世人都道翁室多璧人,上至公子公女,下至宗室子女,皆生的绮丽绝色,佳貌玉质。是以有云:“天贵嫁娶,必出于翁。”
可这锦绣万花丛中,却不得不说一说这集大成者,老翁帝最小的女儿,百昭。
百昭乃翁帝六十岁时降世,又是其最宠爱的何良妃所出,老来之女,便是其掌上珠,心头肉。自幼在溺爱中长大,桀骜且狂妄,无所不为,随着一天天长大,又生成一副绝艳皮囊。真道是,西王母打翻了玉液琼浆,浸了一朵红芍药,才生成这般明媚娇娆。
这百昭自幼受尽宠爱,哪怕并非翁帝嫡女,却硬是被宠成了凤凰脾气,若有稍稍不顺,便要鞭笞下人,慌得宫中众人都要把头提在手上伺候。
因为翁帝宠爱,自幼待遇便与众公子相同,甚至远超其上。武学骑射,文习于明经庭。常常自称“本公子”而不称公女。自视甚高,目中无物,尽揽天下奇珍,却又视若粪土。碎珠玉玛瑙为取乐,戏王公大臣作消遣。
翁国上下人尽皆知,这位女公子的顽劣品相,狼藉声名。
是次,当翁帝想在朝中为其择一位好夫婿之时,满朝上下极其默契地相互推诿,险些当场打起来。老翁帝叹了口气,只得作罢。
可另一方面,百昭公女又艳名远播。世间尽传百昭艳丽妖冶,祸水之姿。上可比夏姬祸国殃民,下能赛文姜堪灭人伦。
百昭公女世间这倾慕者如过江之鲫,敢求娶之人却寥寥可数。
“父皇,孩儿不嫁人,这世间根本不会有可入我眼的男儿。”百昭高傲地说。
老翁帝心里又气又好笑,思忖半日,还是捏捏她的脸蛋宠溺地笑了。
只可惜,老翁帝年岁过高,必不可能护她一生周全。为作长远打算,他想了些许时日,想自己过身之后,如何能保得何良妃母女。想来想去,唯有一计可施,那便是早早为百昭定下朝中威望颇高的城阳侯之子。将来自己归西,太子翁后必定忌惮城阳侯势力,不能对何良妃母女做何手脚。
可他如何也不能算到,向来忠心的城阳侯同他一般有个爱子情深的心,哪怕城阳侯世子对百昭颇为倾慕,他也无法首肯这门婚事。先公殡天后,他对新主送百昭往瀛国之事装聋作哑,置之不理……
——
傍晚,朝月居。
堂屋中寂静无声,屋外有重兵把守。
精致雕花的玉瓷宝器,珠钗首饰,还有锦绣丝绸衣饰,统统破碎不堪,散落满堂,一屋狼藉。卓几香案掀翻在地,甚至房椽窗户都是深深浅浅的鞭痕。
百昭呆坐在床边,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散落在肩上,有些凌乱。她双眼失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里是她的寝宫,曾经这里有多热闹,现在便有多冷清。
不过寥寥数日,天就变了。从前父皇母妃在的时候,她贵不可言,她是只真真正正的凰鸟,被人捧着,高高在上。如今母妃也去了,她被软禁在这里,天地不应。
今日是母妃头七。
她突然颤了一下,缓缓转过身,对地上跪着的小宫女说:“初儿,你去给我寻些纸钱吧,父皇母妃头七,我想祭拜他们。”
初儿是她身边的小宫女,如今她落势了,连贴身宫女都被打发走了。
初儿答了一声,心疼地看了她一眼。她从未看见过公女这般模样,她向来是高傲骄矜的,永远风华照人。百昭仍旧穿着素服,不着妆饰。可即便是这样,初儿仍觉得她艳丽至极,唇不点而丹,眉不画而黛,美眸流转,雪凝腮肤。她脸上有干涸的泪痕,眼睛被泪水淹得微微发红,却凭添了娇嫣,天地尤怜。
初儿小心翼翼地说:“殿下,今时不同往日了,奴婢人微言轻,能否办成此事尚不知,只能尽力一试。”
百昭垂下眼眸,“你且去吧,翁后逼迫至此,也断不会折了我这点小小心意的。”
初儿喏了一声,便悄悄掩门而去。
她这些时日也不是没有想过随母妃而去,可是每每想起母妃最后说的话,便是希望她能够好好活着。她想了这些许时日,终究是成熟了许多,想明白了自己这条命,便是母妃辛苦换来的。母妃虽得尽先公宠爱,却始终在翁后面前做小伏低,无不尊敬。她大概一早料到,父皇年事已高,若是她们母女皆乖张至此,有朝一日,翁后必不能容。
只是她那时不明白,不懂葆光之道,只知一味任性,甚至刻进了骨子里。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望了望窗外的天,夜色如旧,月光如练,不知该何去何从。
“公女,公女!”初儿跌跌撞撞地跑回来,怀中抱着些许纸钱。她神色慌张,喘着粗气。
“怎么了。”百昭皱眉。
“不好了,殿下,您可还记得那位瀛国的质子?”
百昭心里悸动了一下,她记起来了,那人,名为白纵至。她的心魔猛然开始作祟,是的,她感觉到了,恐惧。她问,“怎么回事?”
“奴婢,奴婢回来的时候听人说起,说主公要……要将公女送往瀛国给那位公子做生辰礼!”
“什么?!”百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可能……这不可能……”她攥起了拳头,指甲几欲刺进掌心。
不,绝对不能。
——
她与他相识,在十岁那年。
他是瀛国送来的质子,公叔允的嫡子,本来天潢贵胄,一朝沦为国囚,寄人篱下,饱受屈辱。他进宫时,脸上戴着一个木质的白面具,瀛国宫变那日,他母妃给他戴上,混进了宫中的乐伎中,他透过面具眼睛狭小的缝隙,看见了母妃被乱军占辱杀害。
后来父亲的亲军来了,护送他往翁国,他一直未摘。
可就在她见他的第一面,她冷哼了一声,道句“故弄玄虚”,便一鞭劈开了他的面具,还在他右额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印,久之成了疤痕。
他怒不可遏,双眼恨意直流,仿佛要将她撕成碎片。
她惊惧地后退了两步,感觉寒意弥漫了全身。
自那以后,两人便结下了梁子。
他虽身为质子,却也仍是贵为世子,与公子公女们同在明经庭修习。
她作为翁宫里的小祖宗,众星捧月般的存在,总是借各种各样的机会欺辱他。
要么是墨水浇他的白衣衫,要么是趁他行礼故意踩他的手,甚至用刀割他的头发。
一桩一件,他皆隐忍不发。哪怕是手被踩得青紫淤血,他也不出一声。
哪怕有一天,百昭对他说:“白纵至,将来本公子嫁了驸马开了府,收你做面首如何?”
他玉琢般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久久,才对她行了一礼,“如此,便多谢公女厚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