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1章 终章
邹擎蔽聪慧，一眼便看出了他父皇的异常，也看出这女子生怕他父皇伤了去，断断不会是什么刺客。于是，连忙咳嗽了一声：“姑娘的名和字都好生特别，‘小枝’，‘念桑’……”
完全不搭调嘛。
邹子明懂得，他儿子却不懂得，桑树的别名，就叫“子明”。
如果这女孩长相是凑巧，鱼肠剑是凑巧，姓“冷”也是凑巧，但‘念桑’二字便绝不会再凑巧了。
邹子明点了点头，内心一时千浪叠起，如潮狂奔，根本无法平复，却还是强压着情绪，装作很平淡的样子。
“的确很特别，你母亲取的？”
女子略有点骄傲的说：“都是爹爹取的。我生下来的时候，外祖父最爱的一树木兰抽了新枝，爹爹就给我起名叫小枝。后来长大了，父亲又给我取了“念桑”为字，说是怀念一位友人。我嫌这名字太老成，去找母亲告状，母亲却说这名字天下第一好听，让我好生受着。后来多念几遍，我倒觉得尚可接受了。”
邹子明瞧着她那副委屈相，就和她母亲当年被穆泷月逼着学琴，可怜巴巴的唤他“邹兄”时一模一样，他听着听着不禁笑出了声，
擎蔽不知道他父亲在笑什么，但也觉得这女子讨喜得紧，正准备找个由头把她放了，却不料他父皇却冲女子挥了挥手道：“念桑，随朕来。”
冷小枝有些讶异，字这种东西，必须是亲近之人才唤得的。
两旁侍卫赶紧给她解了绑，邹子明已勒紧了缰绳，调转了方向，悠悠然往林子深处打马而去。
冷小枝无措的望了邹擎蔽一眼，邹擎蔽冲她做了个眼色，她便小跑朝着邹子明的方向追了出去。
马也好似在散步一般，行得很慢，二人一上一下，一前一后静默良久，待到远离了众人，邹子明才肯出声。
“小枝，你家在哪？”
“南平的凉风坳。”危机感消失，她说话就没太多用词儿，渐渐显得和穆泷月一个德性。
“怎么跑京城来了？”他拿眼好好审视着她。
“我方才告诉过皇上，是游山玩水来着。”
邹子明拿眼细细审她：“朕以前是做大理寺卿的，各种各样的谎，朕听得多了。你实话实说，朕可以免了你方才的欺君之罪。”
冷小枝蹙了蹙眉：“我……我偷跑出来的。”
“偷跑？”
“县太爷家的大儿子仗势欺人，我路见不平揍了他一拳，把他眼给打瞎了。我怕回去挨罚，身上又刚好带了二十两银子，干脆就跑到京城来躲一阵子。”
邹子明眼角都含着笑意，目光里满是慈爱。
“这么怕挨罚，你爹爹很严厉吗？”
“我爹才不会打我呢，我只要冲我爹笑，我爹便什么气都消了。可我娘很凶，会用筷子尖弹我的手心，弹肿了我的手心，再罚我抄账本。”
这冷小容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别人家都是抄诗颂经，她就罚小枝抄账本吗……
“那你怕什么，有你爹护着你。”
“但我爹从不和我娘对着干……”冷小枝很是委屈。
邹子明越看这晚辈，越是疼爱，怪不得穆泷月如此溺宠，真恨不得是自己的孩子啊。
“你……还有兄弟姐妹没？”
说到这里，冷小枝便唉声叹气：“没，一个都没有。我小时候，就只能跟邻居家的小孩玩，闹了别扭，别人家的小孩都三五成群帮自己姐弟，我却孤苦伶仃。回家，嚷嚷着让阿娘给我生个弟弟，以后好帮我挨揍。爹爹却不许，说娘身体不好，生我一个已很不容易，不能再有弟弟妹妹了。”
“你娘身体不好？”邹子明紧蹙着眉。
冷小枝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我娘以前身体倒还不错。但听石小叔和巧姑姑说，阿娘和爹爹成婚四年，才有了我。后来生我的时候，生了三天，又出血太多，一直没太养得好。爹爹一直十分自责，我记得小的时候，爹爹看我的眼神，都有点怪怪的。”
“你爹爹……很疼你娘。”
冷小枝抬头愣愣看着邹子明，不知他眼里为何会有些泛红。约莫，是他也很疼一个女子，而那女子，已经不在了？
晓得是自己说错了话，冷小枝便不出声了。但无端又对邹子明很是亲近，像是遇见了很慈爱的长辈，便忍不住想安慰他。
“皇上是不是想起自己很喜欢的人了？”
邹子明点了点头，低看了一眼身下的冷小枝，她已走到前头，替自己牵稳了马。
“皇上是不是念着皇后娘娘？”
邹子明犹豫了一下，然后摆摆头。
“那便十分可惜，自己最喜欢的人，却不能长久伴在自己身边，还非要雨露均沾。”
邹子明对她脱口而出的话有些讶异，多年最大的愁苦，也是最不能向任何人提及的愁苦，却被这小妮子一眼看穿了去。穆泷月教养出来的女儿，果然聪慧伶俐。
冷小枝一手牵着马，一手折了半截野草，鞭挞着一地绿意，随口安慰道“但就算只能沾一沾也是好的，只要你心里对她独宠着就好。”
邹子明一听，喉头涌上阵阵苦涩，一时间五味陈杂，他望着林子深处，沉吟道：“莫说沾了，连见也没见过她了。”
冷小枝眨了眨眼，约莫晓得自己又说错了话，赶紧补救说：“听闻皇上颇擅书画，你便描一幅她的丹青，藏在书房里看看也是不错。”
“朕早些年也描过，现如今再提笔，却已想不出她的样子。”
好吧……越说越错……冷小枝捂了捂嘴。
“皇上别难过，正如你所说，时间一长，很多东西就淡忘了，淡了不是甚坏事，至少不会那么难过了。”
“并非淡忘，朕一直都记得她，记得她说过的很多话，记得同朕喝过的每一盅茶，看过的每一出戏。若让她再次出茫茫的人群中，朕也能一眼就寻到她。”
冷小枝忽而觉得，这世上最情坚意定的情侣并非只有她爹爹和她阿娘，皇上和他喜欢的女子也不遑多让啊。
“你私逃出来，也不怕被抓回去挨揍？”
“阿娘身子不好，爹爹从不离她远行。此番进京，我是来投靠我舅舅的。”
“不怕你舅舅把你出卖了？”
“不会，我二舅可喜欢我了，小时候，他每次来江南都带我出去赌骰子，教我怎么听骰子，出老千。每次来都不舍得走，这次若是见了我，必是要将我窝藏到底的。”
冷小容教孩子就够不靠谱了，冷凌更是没个正形。邹子明摇了摇头：“结果，让你二舅的手下给把你当刺客抓了，你二舅还为了追只野物就跑了？”
这是在嘲笑她，**裸的嘲笑她。冷小枝别过头去，腮帮子微微有点鼓。
“行了，你二舅喜欢虽喜欢你，可近日里要操兵演练，北上平乱。不如，朕留你在京城玩一个月如何？”
冷小枝对着突如其来的皇恩有些不适应，但人人都说伴君如伴虎，君命不可违，却也只好点头应下。
“多谢皇上，只是宫里有什么好玩的？我阿爹就说了，他最对不起他一位旧友，因为这位旧友为了他，一生都要困在皇宫这所牢笼中，十分可怜。”
邹子明顿了一下，又从袖子里掏出那柄鱼肠剑来把玩了一番。
“无妨的，一辈子很短，有时候忍忍也就过去。”
“啊？”冷小枝吓了一大跳，深以为皇上这话，是要将她一辈子留在宫中。
“朕是说你爹爹的朋友，不是说你。皇宫里自然没什么好玩的，朕让擎蔽陪你出宫玩。”
哎……居然敢当着皇上的面说宫里不好玩，若是换了冷小容，她绝说不出口，但若是穆泷月，什么不能说，他便非要说什么。
这孩子，真不知是全随了父母的精华呢，还是该说全捡了爹娘的缺点……
邹子明如此思量着，拉回了马儿，往营地的方向走去。
走至营地时，已近黄昏。
多数狩猎的大臣已回到此处歇息，冷小枝走了一下午，累得有些渴了，邹子明下马，带她去大帐中喝水。
不带他走至大帐，便有老太监端着凉茶过来，只是里面茶盘里，只托着一个杯子。
邹子明蹙了蹙眉，正欲怪罪，席地而坐搭烤架的擎蔽却突然转过身来，将自己的水袋举给冷小枝。
“喝吧，不喝的话，我父皇该要罚这公公了。”
老太监立马意识这女子的身份，恐不是刺客，又或是迷途贱民这么简单，赶紧低头认错：“奴才该死，都怪奴才办事不周。”
邹子明看着邹擎蔽递过来的水袋被冷小枝接过，倒也就没说什么，拿了凉茶，挥挥手让老太监下去。
老太监随即对邹擎蔽报以感恩的一笑，退了下去。
邹子明就这么往地上的羊毛毡子一坐，看着自己的儿子在面前摆弄着烤架。
“父皇，儿臣今天猎了条鹿子，待会烤好了给父皇送过来。”
冷小枝咽了口口水，走了一下午，有点饿了……
“饿了吗，要不，现在就烤只山鸡先尝尝？”邹擎蔽如此说。
冷小枝点点头，只觉得这皇帝没有皇帝的威严，太子也没有太子的架子，邹家一家人都十分好相处，不像皇宫里的人。
“冷少将军还没回来吗？”邹子明问。
冷小枝眼中亮亮的，对二舅十分依赖。
“没有，冷少将军多半怕自己输了，不把马累死，他今儿个绝不收弓。”
噗嗤，冷小枝笑出了声，她二舅也忒能赌了，太子的钱都敢赢。
邹子明挥挥手，将自己儿子唤过来：“擎蔽，托付你件事，你得帮朕办妥了。”
邹擎蔽敛了笑意，换成一副十分严谨认真的表情。
“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望。”
邹子明伸了扇子指了指旁边的女子：“小枝要留在京城里玩一个月。你闲来无事时，领她出去四处转转，切莫怠慢。对了，忘了和你说，小枝是冷少将军的外甥。”
邹擎蔽本就觉得冷小枝这很有灵气，一听是冷凌的外甥，更是觉得理所当然。
他本就很欣赏冷凌的脾性，虽是差了一大截岁数，却也和冷凌十分亲近，要不然，除了冷凌，还有谁敢同他赌银子的？
邹擎蔽冲着冷小容微微笑了笑，随即走进账中，提了只野鸡出来。
“小枝，你再稍微忍忍，烤东西还是要费点时间的。”
二人很快便熟识起来，众人围着烤架喝酒吃肉，他俩便围着篝火谈天说地。
邹子明只觉得那日的黄昏落得很快，夜里的星星也格外的亮些。
约莫是一月以后的一个清晨，成华殿中，邹子明在桌肚里翻出个玲珑精致的小盒子来，正要打开，却听见熟悉却有点莽撞的脚步声闯进来。
他抬头，见邹擎蔽撑着伞，自己却湿了大半边的身子，而伞下的冷小枝却乐呵呵的同他说着什么。
邹擎蔽点了点头，随即把伞给她，嘱咐了一两句，就见她站到檐下等着。
邹擎蔽拍了拍身上的雨水，折身进了成华殿。
他见邹子明坐在桌前，又在摆弄着那四方的小盒子，有些不好张嘴。
他父皇最稀罕的就是那个小盒子，有时候看得出神，被人扰了去，再好的气度，也是要发怒的。
可略略踌躇，还是要说，于是便拱了拜了拜：“父皇，一月时期已到，小枝要走了。可冷少将军却北上平乱去了，儿臣便想亲自送她回江南。”
邹子明仔细看了一眼他淋湿的衣衫，说：“派侍卫护送回去就好，你乃当朝太子，如此言行，恐惹非议。”
“儿臣不怕非议。手头的要紧事儿都已办妥，江南又远在千里，小枝只是个女儿家，儿臣万怕有个闪失，还是亲自送上一程，才算安心。”
邹子明起身，将盒子握在掌中，绕过那又长又大的桌子，在他身前踱了两步。
“你说得很对，小枝只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家，你却是当朝太子。你不怕非议，但这一送千里，叫旁人怎么看她？”
殿外，站在屋檐下不住转伞玩的冷小枝，手头蓦然一顿。
邹擎蔽低头，微微蹙着眉，咬着牙，犹豫了半刻随即道：“那……那儿臣就娶她。”
“你娶她？一时新鲜，还是真的欢喜？”邹子明难得有言语刻薄的时候，尤其是对自己的儿子。
“父皇只有我一个儿子，难道还看过儿臣对别的女子有心过？儿臣是真的喜欢小枝，但又隐隐约约觉得，父皇不会成全儿臣……”
“你知道就好，等朕不在了，你便要坐上这个位置。试问后宫三千，奏本无数，朕若今日成全了你，便是委屈了小枝。”
那既如此，父皇又何必让我二人相处一月？
邹擎蔽在心中如此想，却不敢如此说。他父皇做事，每一个安排，每一个举动，都是别有目的的。
“儿臣会待小枝好的。后宫废就废了，奏书奏就奏了，儿臣绝不会委屈小枝。”
邹擎蔽像极了邹子明的性子，若是冷小容二十年前会选择邹子明，邹子明也能废了这后宫三千，独宠冷小容一人。
邹子明点了点头，从上到下打量了邹擎蔽几眼，越看越像在照镜子。
邹子明掰弄着手里的小盒子，说：“去吧，你既要送了才安心，便去送送。至于成不成全，不是你父皇说了算的。要你亲自去江南，问问小枝的爹爹和阿娘，他们若是同意，朕就赐婚。”
邹擎蔽眼中一亮，赶紧谢过。殿外屋檐下的油纸伞，又重新转得欢愉，溅了那老太监一身的水。
他就知道他父皇不会无缘无故的安排二人相处。只是小枝的身份好像十分特殊，他父皇才颇为谨慎。
“那，我们今日就准备启程。”
邹子明望了窗外一眼，江南真的好远。
“今日会不会雨大了些？”
“不妨事，什么都准备好了，走得慢些就好。”邹擎蔽说完，便折身要出去，未料邹子明却再次把他叫住。
“对了，这个东西，帮朕带给小枝的爹爹阿娘。”
邹子明合上那四方的小盒子，递到邹擎蔽的手中，放手的一瞬有些犹豫，看起来十分不舍。
而邹擎蔽只在盒子扣上的一瞬间，瞥见里头是张红得有些发黄的纸，想来是年生很久了。
“儿臣一定将小枝安全送到，父皇放心。”
邹子明点了点头，目送他出了成华殿，房檐下的姑娘见他出来，赶忙踮着脚将雨伞撑过他头顶。邹擎蔽接过伞，与她站得很近，趁她不注意又将伞往她身上倾了倾。
“擎蔽，昨儿个那处戏都还没听完，要不听完再走吧？”
擎蔽微微点头说：“也好，说不定戏听完了，雨也就停了。”
邹子明内功深后，隔了老远也听得分明。此时，他仿佛看见**已散，天晴天蓝，还是那张拱桥上，他摇着骨扇与她并肩走过。
她委屈的说：“邹兄，清居园甚是乏味，不如咱们去吃茶听曲吧？”
他轻轻笑道：“也好，正巧上次听的那出，还没等到结尾呢。”
许多事情都永无结尾，有些念想也没有止境。正如他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的一纸婚约，从来没有将那印章，戳上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