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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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燕站在晋水河边,望着浮桥上来往的人流,沉默不语。
张举和张纯两人在幽州起事后,一个称帝一个称王,还建了大燕的国号,这是张燕所始料不及的。张举做了大燕国的皇帝后,一连下了几道诏书给张燕,还封他做大燕国的将军。张燕很生气,没有接受,也没有回信。他觉得安定帅张纯已经变了,他不再是黄巾军的安定帅,而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安定王了。
张纯是大贤良师张角的八大弟子之一,很久以前就隐藏在朝中为官,给黄巾军通风报信,后来做了地方郡守之后又给黄巾军提供钱粮支持,安定帅的大名在黄巾军上层一直都很神秘,地位超然。去年,张纯从洛阳回幽州时,到太行山见过张燕一次。当时张纯已经决定在幽州举兵起事,再兴太平大业,他希望能够得到张燕和太行山其他黄巾首领的帮助。张燕当然满口答应。然而,张纯到底要怎么干,张燕却一无所知。
去年底,大知堂的襄楷大师和冀州刺史王芬准备趁天子回乡祭祖之际,劫持天子,重建大汉。他派人来找张燕,希望能和黄巾军联手,共襄大举。张燕觉得襄楷的计策可行,而且襄楷和他的大知堂一直和太平道关系密切,结盟相助也是义不容辞的事。但张燕当心襄楷的谋划会破坏张纯在幽州的起事准备,所以特意派人告诉了张纯。
不久,渔阳大儒张举带着张纯的书信赶到了太行山。张举向张燕详细说明了张纯的起兵计划。他说冀州的事,襄楷也找了张纯,张纯也答应了,一定鼎力相助,但张纯有张纯的想法。张纯认为,襄楷劫持天子后,再立刘氏宗室为新皇帝,根本就是自寻死路,将来免不了败亡的命运。张燕当时也没多想,只是对张纯借助乌丸人的力量起兵提出了异议。张举好象不愿意多解释,只是说在幽州起事和在冀州起事不一样,必须要联合外族,否则容易遭到外族的攻击,陷入官军和外族的两面夹击之中。
襄楷和王芬的机谋因为豹子的出现而功亏一篑。王芬事泄自杀。襄楷和大知堂的弟子被官府追缉,无处藏身,只好逃到了太行山。张燕本来以为这件事会迫使张纯推迟起事时间,但没想到张纯随后就派人送来了密信。张纯告诉他一切准备妥当,只待官军和鲜卑人在西疆杀得难分难解之际就起事。
张燕很犹豫。鲜卑人此次入侵大汉,规模非常大,一旦汉军抵挡不住,关中关西就会陷落,百姓就要遭殃,这完全违背了太平道的教义。趁着汉军抗击鲜卑人入侵的时候起事,明显就是在帮助鲜卑人入侵,黄巾军的许多首领当时就拒绝下山。在张燕和黄巾军的一些首领看来,张纯可以等到汉军击败鲜卑人之后再起事,那个时候,汉军已经疲惫不堪,实力巨损,时机甚至比鲜卑人攻打西疆的时候更好。
鲜卑人入侵后,张纯开始催促张燕率军下山,张纯的理由很牵强,他认为豹子李弘一定会战胜鲜卑人,只要李弘缓过气来,遭殃的就是黄巾军了。这个时候襄楷说话了,他观天象,占龟卜,都显示关中无战祸,他告诉张燕,豹子李弘肯定能赢这一战,还是趁早下山占据太原为好。想起豹子李弘的骁勇善战,黄巾军首领们还是动摇了。
张燕按照事先的约定,带着三十万大军下了太行山,攻击太原郡。因为并州刺史张懿带着各郡的郡国兵到雁门关阻击鲜卑人去了,所以各郡县几乎没有守兵,他很轻松地就攻占了太原郡的十六城。就在他攻占最后一座城池晋阳城的时候,他接到了两个消息。
第一个消息是他希望听到的消息,豹子李弘击败了鲜卑人。黄巾军将士听说鲜卑人大败而逃,欢呼雀跃,但高兴之后,大家就很不安了。豹子大胜之后,肯定要被天子派到并州平叛。豹子来了之后,大家的命运会怎样?
第二个消息就是幽州黄巾军连战连捷,势如破竹,正在向冀州方向前进。张燕接到这个消息后,一点都不高兴,反而非常气愤,他感觉自己就象一个白痴一样被张纯骗了。张纯和张举竟然一直瞒着他建国称帝。大燕国是谁的大燕国?大燕国的皇帝是谁的皇帝?如果大燕国是黄巾军的大燕国,那张举凭什么做皇帝?谁给他做皇帝的资格?那张角,张牛角,几十万,上百万黄巾军将士是为谁而战?为谁付出了他们的鲜血和生命?
黄巾军的首领们愤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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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亲远远的下马走了过来。
“大帅……”
张燕还是那付文弱的样子,只是消瘦了许多,眼神比过去更加沉稳干练。他冲着孙亲招招手,笑道:“敬之,城内百姓疏散的如何?”
孙亲苦笑,“大家都不愿意走。”他指指河边的田地,叹道,“这里田地多,可以供我们吃饱穿暖,回到山上就一无所有了,连希望都没有。”
张燕脸上闪过一丝无奈。
“大帅,我们撤回上艾后,是继续待在山上,还是直接杀到常山?”
张燕低头不语。
孙亲看看张燕,突然激动地大声说道:“大帅,你不会带着我们到常山吧?我们到冀州干什么?给那两个混蛋磕头下拜喊万岁吗?”
“大帅,我们在战场上辛辛苦苦杀了好几年,死了无数的兄弟,凭什么把所有的东西都拱手让给他们?他们为黄巾军做了什么?大师死的时候,他们在哪里?大帅死的时候。他们又在哪里?皇甫嵩在下曲阳坑杀我们十万兄弟的时候,他们又在哪里?”
“敬之,我们不能因为这些东西放弃了黄巾军的大业。”张燕望着清澈的晋阳河水,无力地说道,“他们也是黄巾军。”
“他们不是黄巾军。”孙亲极力克制着心中的愤怒,低声说道,“他们是大燕国的军队,和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敬之……”
“大帅,你不要说了。”孙亲举手打断张燕的话,一脸坚决地说道,“如果你还是依照张纯的安排到冀州为他那个什么大燕国去拼命,那你去,我和黑子不会去,我们留在太行山。”
张燕长叹。他实在想不明白,安定帅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说他想过皇帝瘾但做皇帝的又不是他,如果说他为了黄巾军的大业但他这么做根本就无助于黄巾军的团结,他难道不知道这样做会让各怀心思的黄巾各部分裂的更快吗?安定帅到底想干什么?
“大帅,现在各部小帅都不想离开晋阳。”孙亲说道,“我来,就是想和你说说这事。如果大帅决定不到冀州,那我们就没有必要撤回太行山。”
“我决定……”张燕痛苦地笑笑,“我决定……我能决定什么?”
“大帅可以决定我们是不是留在晋阳,和豹子再战一次。”孙亲抬头看看蓝天,眼前不禁闪过北疆的天空。当年自己站在巨马水岸,几乎天天都抬头看天。那里的天空比这里的要蓝,蓝的令人心醉;那时的豹子也比现在小,小的几乎可以吃掉他,但现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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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燕慢慢地走在河堤上,不时用脚轻轻地踢一下岸上的野花,心里空荡荡的。他茫然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干什么。
回太行山?占山为王,落草为寇,终究解决不掉山上百万流民的生存问题。
到冀州?张纯的无理做法激怒了黄巾军首领,没有人愿意为他去打仗。自己虽然是黄巾军大帅,但自己的资历和声望根本不足以让黄巾各部言听计从。
留在晋阳?豹子的大军已经越过吕梁山,正在汾河集结,他们很快就能赶到晋阳城。自己没有信心战胜他。十二万鲜卑铁骑都被他击败了,更不要说自己这几十万饿着肚子的黄巾军。
李弘那张自信的笑脸,那头披散的长发,那身凛冽的杀气突然从张燕的脑海里一掠而过,张燕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突然,他想起了那天李弘说的话。那天,李弘约他和杨凤在真定城外一座不知名的小山上见面,当时李弘给他提了一个继续生存下去的建议。这一年多来,自己正是按着李弘所说的那个建议在挣扎求生。如果没有李弘的那番话,自己不会看到希望,也不会知道自己和黄巾军的将来是什么。不论李弘当时约见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他说的那番话让自己有了信心,一直生存下去的信心,仅从这一点出发,他觉得自己还是要感谢李弘的。
当年的李弘或许是为了急于平定叛乱赶赴西凉战场,所以约见自己,而且说了许多不该是他这种身份的人应该说的话,但那番话似乎可以证明李弘和皇甫嵩、和郭典不是一种人,当年的李弘似乎没有坚决要置黄巾军于死地的想法,那今天呢?今天已经威震天下的豹子和那天小山上的李弘还是不是同一个人呢?
如果今天的豹子对黄巾军还抱着同样的想法,还希望黄巾军能够继续生存下去,那么……
张燕不敢再想下去,心中强烈的窒息感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大帅……”一直跟在后面的孙亲看到张燕单薄的身躯摇晃了两下,好象要倒下去似的,急忙喊了一声。
张燕迎着清新的河风长长地吸了两口气,霎时间只觉得自己信心倍增,再无畏惧之念。
“好,就听你的,我们和豹子再战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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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弘的大军由吕梁山南麓到达太原郡的兹氏城。
朝廷圣旨同时送到大营。听说右北平郡太守刘政阵亡,原卢龙塞将士非常悲伤。李弘和玉石等人都是刘政的下属,自从刘政把他们送出卢龙塞之后,大家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李弘和玉石、郑信、田重、燕无畏等人在大营里设了灵帐,以祭奠故主。原卢龙塞的将士纷纷前来拜祭,以寄哀思。
大帐内,李弘席地而坐,面色苍白。昨夜他一夜都未合眼,辗转难眠。离开卢龙塞时,刘政替他理顺乱发的情景总是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让他心酸难忍。刘政一直对他很关爱,就是到了西凉,刘政也不忘千里来书,向太尉张温打招呼,希望他能关照李弘。李弘感其恩重,总想着有一天回到卢龙塞后,一定好好报答他,但他没想到卢龙塞一别竟成永诀。在刘政最需要自己的时候,自己竟不能赶到他的身边报答他,李弘很伤心也很自责,但最让李弘痛心的却是杀死他的人是张纯。
想起自己和张纯在卢奴城相聚而欢的日子,李弘更是难以释怀。自己和张纯算什么关系?亦师亦友?张纯年长,待他如子弟,教了他许多东西。他同情黄巾军,最早就是起因于张纯在圣水河边对他说的一番话。没有张纯的谆谆教诲,他可能会杀死更多的无辜,可能会象皇甫嵩一样杀人如麻。
“大人,你要不要歇一下?”站在一边的筱岚轻声问道。
李弘摇摇头,对帐内众人说道:“筱岚刚才把尚书台皇甫大人的书信读了一遍,大家对目前的形势是不是很清楚了?”
“清楚是清楚了,但陛下要求我们把张燕的黄巾军包围在晋阳一带,是不是有点……”麴义指着地图上的晋阳城,欲言又止。
李弘看了他一眼,说道:“有点什么?有点难度?”
“大人,陛下看到并州地图以后,是不是认为并州是一马平川啊?”麴义讥讽道,“太原郡地形复杂,到处都是大山,就这种地方陛下还命令我们包围黄巾军,我们怎么包围?长翅膀飞吗?”
帐内有人掩嘴偷笑。
“大人,我看朝廷别有用心。”阎柔说道,“目前冀州兵力空虚,根本挡不住幽州叛军。冀州若失,朝中许多大臣都难逃罪责,为此他们才想了这么个推卸罪责的阴招。”
“我们七万人打张燕,张燕肯定挡不住。他即使能在晋阳坚守一段时间,但最后还是要跑。他跑回太行山也罢,跑到常山也罢,只有冀州一失,罪责都是我们的。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我们在并州打胜仗,却要负冀州丢失的罪责。”阎柔恨恨地骂了一句,“朝廷没有一个好东西。”
李弘想了一下,说道:“目前,黄巾军正在晋阳一带严阵以待,这个时候说什么包围叛军,的确是一句废话。皇甫嵩大人说的很含蓄,只说把黄巾军留在并州,并没有说包围,也没有说用多长时间,所以我们不要理会陛下的圣旨,只要明白皇甫大人的意思就行了。”
他看看众将,接着说道:“把黄巾军留在并州还是有很多办法。从明天开始,我们每天只走五十里,先不要急着到晋阳。”
麴义笑道:“大人,你这么爬行,黄巾军早跑了。”
李弘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们回去歇着吧。守言和子蝉留下。”
随即他又指着左彦和李玮几人问道:“俊义,仲渊,你们想出办法没有?”
左彦面有难色,刚要说话,就被李弘打断了,“你们不要睡觉了,立即商量,明天早上给我回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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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众人走出大帐,李弘把筱岚喊住了。
“吩咐下面给俊义和仲渊几个人弄点酒菜,晚上不要饿了。”
筱岚赶紧谢了一声,匆匆走了。
“守言,最近士兵们可有什么异常?”
“大人也感觉到了。”郑信神情严肃地说道,“现在的步军士卒,几乎都是黄巾降兵,他们听说要去打张燕,非常不安,尤其是刚刚从冀州过来的一批士兵,怨言很多,士气很差,一些队率、屯长也情绪低落,无精打采,甚至有几个军司马私下发牢骚不够,还当着士卒们的面胡言乱语。”
李弘沉默半晌,叹道:“左彦和卫政自从听说要到并州打张燕,很少说话。上官都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何况下官和士卒,算了,知道就行了,反正我也不打算和张燕开战,无须当心士卒没有士气。”
陈鸣感激地看看李弘,小声说道:“大人是想让我去一趟晋阳?”
“对。”李弘说道,“上次我和张燕见面,是通过你和杨凤牵线搭桥的,所以这次还是你跑一趟。”
“你无论如何都要尽快见到张燕,你告诉他,我上次和他说的事,这次有希望办成。”
李弘说完之后在帐内来回走了两步,想了很长时间,又说道:“到晋阳之前,我想见他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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