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辣文 > 都市小说 > 栖梦谣 > 章节目录 第112章 楚客欲听瑶瑟怨 1
    回到住处时已近傍晚,绛树穿过前厅,画阑已迎上前来,留意着她的神色柔声道:“奴婢已按着姑娘吩咐叫清歌在姑娘房中等着了,姑娘今日是否劳累了,不如明天再问?”绛树无力地摇摇头,“罢了,这种事情还是尽早解决为好,你不必陪我进去了,先去忙吧。”

    画阑垂首应诺,悄声走开了。绛树站在门前犹豫了片刻,轻轻推门走进去。房中鼎闲香冷,兰炷烟销,隔着罗帷珠帘,清歌静静端坐在琴案旁的坐榻上,对着一杯早已冷了的茶怔怔出神。绛树走到她面前,她也不曾抬头看一眼。如此相对沉默半晌,终是绛树先开口道:“你回来后就一直在这里,想必很想知道这一个下午都发生了些什么吧。”

    清歌淡淡一笑,“我大概猜得到,既然是你和杜夫人的计谋成功了,那么徐夫人自然没有见到她想要见的,即便见到了什么,也是你们想让她和丞相看见的事情吧。”“你果然聪明。”绛树敛起裙裾坐到她对面,一面斟上一杯茶一面娓娓道:“你把信送到若姐姐那里后,又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徐夫人。而若姐姐先前已买通了平日给沈夫人传信的那个近侍,假传消息将沈夫人和她那个情人骗至知春亭。所以徐夫人邀丞相去后园时,撞见的并不是若姐姐与秦先生的私会,而是沈夫人。”

    清歌微有讶异,转瞬便平静下来,悠悠一叹,“我知道你们定然在后园中做好了安排,只是没想到竟是沈夫人。秦先生毕竟是府医,丞相若看见杜夫人与秦先生见面,杜夫人或许还有话可解释。似沈夫人这般,就果真无法推脱了。”

    “我自然会让她无可推脱。”绛树端起茶盏捧在手中轻轻晃了晃,徐徐道:“当日画阑所制的‘花信’熏香,我故意送了沈夫人一些。那人原本就是丞相身边近侍,沾染上那香的气味很容易就会被丞相察觉。另外我还特地在丞相面前提及了夜香木兰,‘花信’中有提炼极浓的夜香木兰,若再遇上这花,就会引来蜜蜂成群而至。如今你可明白我为何要将夜香木兰放到园中,又一定要让他们在那里相见了么?丞相看见的,便是沈夫人衣衫不整,同那个人拉扯纠缠,暧昧不清。即便他能发现那是为了躲避蜜蜂,此事毕竟已是损及颜面,何况他因为那熏香气味的事情已经怀疑他们二人有私情,再见到那样的情景,说什么也不可能容忍。”

    清歌愕然注视着她,良久方苦笑道:“好详尽的谋划,你们真可谓是用尽心机。像徐夫人那般心思浅显之人,只知不放过任何打压对手的机会,却连避嫌也不懂,怎能不落进你们的圈套。”绛树默然有顷,抬头望着她轻声道:“你向徐夫人透露消息,却并没有劝阻她亲自带丞相前去,你似乎也没有多么真心帮她。我不管你告诉过她多少事情,我只想问你一件……”

    她慢慢将茶盏搁上案几,手却仍紧紧握在上头,莫名的紧张促着一颗心跳得厉害。绛树勉力抑制着平静地道:“我只想知道,初到相府之时,孩子的事情,是不是你告诉徐夫人的?”清歌微一怔,随即却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我就知道,既然我不忍心害死你,就迟早会有这样一天。”她坦然迎上她的目光,一字一字道:“不错,是我告诉徐夫人的。你从前一直认为是沈夫人,其实和她并没有关系……”

    “够了!”绛树蓦地拂袖起身,茶盏被她拂落在地,破碎惊响,碧沉沉的茶汤溅了满地。她咬着唇死死抑制住泪水,指着清歌颤声道:“你告诉我,你跟随我的这些年,我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徐夫人又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来到这里不过两三个月就同她一起害我?你明知道那个孩子对我来说有多重要,你就真的那么恨我吗!”

    清歌垂眸默然望着地上徐徐漫开的茶水,暗沉沉一片如夜色中的柳荫。香炉中散出的残烟被这茶水一泼,也窜起了更为浓烈的香气,她在袅然的香雾茶烟中幽幽开口:“你没有对不起我什么,你唯一不该做的就是将你的身世告诉了我。”她抬起头,鬓边绢花垂下浅粉的流苏穗子拂在脸侧,娇嫩的颜色衬得她的脸色极为苍白,“建安四年,讨逆将军孙策,也就是你的父亲,用计骗离庐江太守刘勋,趁机袭取了庐江,此事你应当知道吧?”

    绛树一怔,她又惊又疑地审视着清歌,“这已是十年前的事情,那时你也不过五六岁,这件事情与你有什么关系?”清歌冷笑一声,俯身收拾着地上的碎瓷残片,一面缓缓道:“是,这件事情本该和我没什么关系,可是我偏偏有个顽固执拗的父亲是刘勋的门客。父亲当时疑心有诈,反复劝阻刘勋离开庐江,可刘勋最终还是中了孙策的计,被他袭取了城池。孙策入城之后,我父亲觉得既食主禄,便应从一而终,执意不愿与其他部从一同投降,还当众痛斥了他们。孙策原本就恨他阻挠了他的计策,又见他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一怒之下便要将我全家处以极刑。”

    她停下手,抬起头来望向绛树,眼中似乎冷漠得没有丝毫情绪,又似乎有澎湃的暗流涌动在双眸深处,“的确,那个时候我不过五六岁,还什么都不懂,甚至连自己家中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只知道一夜之间,我就已经没有家了……”

    清歌咬着唇垂下头,泪水滴落在浅碧色的青瓷碎片上,转瞬就与地上的残茶融为一体,话音带了哽咽,“这些事情起初我并不知道,是在江夏的时候,在难民中偶然遇到了从前家中的仆役,才知道事情始末,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谁。当年我母亲用尽一切办法,求家中一个仆妇将我带走,送到荆州舅父家的表兄那里,逃过那一劫。可是表兄只知吃喝享乐,花天酒地,耗尽了家财便将我卖到教坊。我原以为,在凝香阁被你收留,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可是你,你竟然是……”

    她再说不下去,埋着头低声啜泣。绛树一时也无言,这一切都是她始料未及的事情,心头原本的失望与恨意似乎已淡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却是无尽的无奈与悲凉,她凄然一笑,“如果我能一早知道我要为这个从未拥有过的身份付出这么多代价,我当初绝不会去探求这件事情。你因为这身世而恨我,这我可以理解,可你究竟要做到何等地步才觉得大仇得报?难道我的血、我孩子的血还不足够,就因为若姐姐和秦先生同我交情不浅,你就连他们也要害?”

    清歌沉默良久,摇摇头自嘲地笑道:“起初我也想,要让你付出一切最惨痛的代价,这才是我应该做的。我以为我做得到,以为自己足够恨你,可是我想错了……”她咬牙握紧了手中的碎瓷片,也不管锋利的边缘将双手划出了血痕,“我原以为,让你失去了那孩子,我会很痛快,何况那孩子本就不能留,我不过是替你下这狠心罢了。可是真的那样做了,我却没有丝毫快感。在你痛苦消沉的那段日子里,我甚至觉得自己也没有比你好过多少。我恨你,更恨我自己狠不下心来报复你,于是我唯一能做到的,就只有拔除你身边的人,你的帮手,如此,也勉强算是让你付出的代价吧。”

    绛树咬了咬唇,一时百感交集,她失神地喃喃道:“杀你家人的是我的父亲,你因为我父亲做的事情而恨我,我也无法辩解什么,可是若姐姐他们有什么过错,何必要将他们也要牵扯进你的仇恨里。再有,依你所说,沈夫人她……”她艰难地停了停,“她其实,也并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情,是么?”

    “是啊。”清歌平定些许,徐徐道:“若说沈夫人对你做的,也就只是那次刺杀之事时以那手钏指认你,那不过是说了她所知道的实情。再有便是中元节过后丞相给你送来莲灯时,徐夫人缠着她过来探看消息,再没有别的了。”她似笑非笑地看着绛树,“如何,你现在是否也体会到了,害了一个没有对你做过错事的人,是不是很不好受?”

    绛树不觉失神地退开一步,沈夫人方才所说的那些话反复萦绕在脑海中,强烈的痛惜与愧疚撕扯在心头。她强忍着泪水转过身,尽力平静地道:“无论怎样,已经做过的事情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了。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情同姐妹,我不愿意把你怎样。你先前害我的事情,我就当作是替我那素未谋面的父亲偿的债。可是今后,我不想再见到你……”

    她略停了停,还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些许伤感怆然,“看见你,我就会想起那个孩子,我能理解你所做的,可是我实在无法原谅你……何况,经过今日之事,徐夫人已经认定你是假意向她投诚,实则是和我一同算计她。方才从丞相那里出来时,她已经毫不避讳地把你说了出来,继续留在这里,于你自身也没有好处。路途所需我会为你准备好,你走吧,回荆州,或者随意去哪里,别再出现在我面前就好。”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绛树也没有回头,仍只将背影留给清歌,也就不知她是怎样的神情。身后寂静良久,清歌的话音响起时,却是意外的冷静平淡,“我记得初次见面之时,姑娘的案上写了几句诗。姑娘能不能,再写一遍给我,就当作是留一点念想。”

    绛树怔了怔,思索片刻却记不起她说的是什么诗,于是回头问道:“是哪一句?”清歌抬起头,此时却不知为何语带哽咽,“就是那句‘楚客欲听瑶瑟怨’……”

    绛树凝视着她,心中纵然不解,却不想再同她多说,便应了一声“好”,走到案前扯过笔墨,在素绢上写下那整首诗,起身回来递给她。清歌捧在手中一字一字仔细地看过去,待墨迹干透了,才小心地折起收进怀中,伏下身向她郑重地拜了三拜,起身时眸中已有泪光莹然。她轻轻道:“我走了,姑娘多保重。”说罢便匆忙地掩面转身疾奔了出去。

    绛树望着她的背影,良久才回过神,门扇开阖间泻进来的夕阳余晖仿佛已经失了暖意。她独自站在房中,茫然四顾,玉炉残香沉默地拂过眉眼唇颔。所谓的知心人或许注定都留不住,在这里的日子,终究只能是她一个人,冷暖自知。

    今夜的月色比前几日明朗,纤细的一弯月牙悬在浓黑的天幕上,月光洒落在水面随波闪动,如同落了一湖碎星。清歌站在湖畔静静地望着水面,晚风拂乱了发丝,她抬手理了理,有轻轻的脚步声走近,惊了一只燕子低掠过湖面飞走了。她于是回过头,微微一怔,“绿翘,怎么是你来了,徐夫人呢?”

    绿翘冷冷哼了一声,“你和绛树姑娘串通起来算计夫人,事情已经这样了,你竟还有脸见她,夫人可不想见你。”清歌无奈地一叹,“我正想向夫人解释此事,实在不是我和绛树姑娘串通来蒙骗夫人,是她发现了我与夫人有来往,才特意设了此局,将我也算计了进去。事情发展到现在,对夫人倒并无多少不利,只是绛树姑娘要赶我走,以后只怕就不能帮着夫人了。”

    绿翘闻言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样啊,那绛树姑娘对你可真是好,换了别人,被自己最信任的侍女害成那样,才不会这样轻易放过你吧。”她不屑一顾地低头理了理衣袖,“既然这样,那你就走吧,我会替你向夫人回个话解释清楚的。”

    “等等!”绿翘已经转过身要走开,却又被清歌叫住,她于是不耐烦地回头,“你还有什么事?”清歌的目光若有所思地在她身上逡巡一圈,最终凝在她腕上的翠玉镯上头,满意地笑道:“路途遥远,只怕所需盘缠不少,你能不能,把那个玉镯给我?”

    绿翘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手腕,嫌恶地皱起眉,“你明知道这是夫人给我的,你的绛树姑娘对你那么宽容,就没有为你准备路费么,竟然还讨要到我这里来了。”清歌微微一笑,“就因为知道是徐夫人所赐,你平日视若珍宝,所以一定价值不菲,足够路上所用。姑娘有没有准备盘缠那是她的心意,至于夫人这里么,好歹我也为她效力过,她指使我做的事情想必也不想被别人知道,这难道不该有些报酬?”

    “你……”绿翘无话可说,犹豫了半晌终究恼怒地摘下玉镯丢给她,鄙夷地道:“没别的事情就赶快走吧,我可没工夫同你在这里闲谈。”“绿翘!”她话音未落,清歌忽然拉住她的手,因为扯得急,指甲竟在她手腕上划出了两道血痕。“你做什么!”绿翘低呼一声,用力甩开她,她的耐心早已耗尽了,只是此时夜深人静不好发作,只得强忍着怒气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清歌不知所措地退了一步,慌乱地解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求徐夫人不要再害绛树姑娘了……”“够了吧,现在你倒忠心起来了。”绿翘低头抚了抚手腕上的伤痕,恨恨地道:“出了今天的事,才知道你家绛树姑娘也不是善类,再加上日后没了你吃里扒外,你当她很容易对付么?你就赶快走吧,以后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插嘴。”

    她说罢再不看清歌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开了。清歌望着她的背影去远,再度扭头望向湖面。水波月影交织相映,满湖滟滟碎光像是千行婆娑泪眼。她含泪看一眼青琐居的方向,喃喃道:“姑娘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