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上漂起来一个头颅。
看不清楚脸。只有黑色的长发一缕一缕漂在水面上，像长长的水草。
这个头颅慢慢地向着岸边浮过来。
它的后面又浮起一个。很快又是一个。
不过转眼的时间，水面便浮起六七个头颅。
月光下漆黑的头颅随波漂浮，看得我牙根发紧。
慢慢的，领头的头颅到了岸边。它往上挣一挣，那处传来微微的水波声，原来水下是它的身体，穿着**的长裙。
是一个死去的女人。
那个身体整个拖在地上，肩膀僵硬地拱起，顺着徐缓的坡度，慢慢地向祠堂方向爬来。
在她身后，其他的鬼体也上岸了。
六七个女鬼在月光下埋头向我们爬过来，这场景实在令人窒息。
公仪羽正挡在祠堂和她们之间，当即摆了一个防卫的姿势，摸一摸口袋，手里拿起法具，微微弓背，绷紧身体，严阵以待。
蹲了这样大一个人，这样大一个目标，那几个女鬼却视而不见，从他身旁爬了过去，**的裙摆掠过他的脚边。
公仪羽愕然回转身，目送着那几个女鬼匍匐的背影。
她们的目标，只是这个祠堂！
不，更准确地说，她们的目标，是祠堂口那个合体的老年鬼魂。
那鬼此刻正对着门外，与向他爬来的女鬼们对峙。
两头阴气相冲，中间这短短一段距离真是天昏地暗。
那几只鬼一级一级地爬上了祠堂台阶，却在门槛下停住了。头贴地，不言，不动，没有声息地趴着。
仿佛仍然恐惧着这祠堂代表着的森严，规矩，权威。
那合体的鬼居高临下地看着，依然带着主宰的腔调：“祠堂也是你们来得的？统统回去。”
女鬼闻言，肩膀微微一动。静了片刻，又是微微一动。突然霍地抬头，身形暴起，向着男鬼扑过去：“为什么来不得？”
又嘴巴大张，发出长长一声嘶叫，尖利地划破空气，刺痛耳膜：“为什么冤屈我们！”
冤屈。
那合体的鬼全身骤然迸发黑气，一团黑雾笼罩全身。在黑雾中，苍老的声音嘶哑道：“你们这些沉塘贱妇！都造反了！”
嘭嘭两声，他弹开了首先扑上身的女鬼。那女鬼被弹到墙上，嗷的一声，一个翻身又凌空掐过去。
一群女鬼是拼了命，趴在那合体的老鬼身上拼命撕咬着。双鬼合体虽然厉害，双拳难敌四手，也是一时左支右绌，形容狼狈。
公仪羽像是若有所悟，拔腿跑到水塘边，绕着转了半圈，又极目远眺这地方的山水布局，抬眼看过天上月亮，最后作恍然大悟状，右手握拳一捶左手心，一溜烟跑上斜坡，跑到我们面前。
他望着沈默，摇头叹气：“你们沈家啊！”
沈默的脸白得跟死人一样。
我觉得再这样下去，沈默是心塞死的。
公仪羽叹一口气：“你们沈家的风水呢，本来也不过尔尔。不过你们沈家祖上不肯信，搞人殉。拿人来献祭，求保佑。”
他对着众鬼厮斗的地方扬一扬下巴：“谁来献祭？当然是那些喊冤的女人啰。大概你家祖宗也没把女人算人。”
“但这种举动到底有违天道，你们祖宗也遭了反噬，就是现在这样，终身为鬼，永世不得超生。”
“不过呢，”公仪羽又笑一笑，“没准你们祖宗还很乐在其中，这样可以永远操控着你家了。”
他掐着手指道：“连上刚才那个为了求烈女给饿死的，不知道你家那些贞节牌坊有几个是正经得的。反正我看沈家不像你们那族长说的，行善积德积阴功。嗯，你家的气运，都是歪门邪道搞出来的。”
沈默哑口无言，神思恍惚。
那边厢，众鬼的身体撕扯开，又扑回去，啸声不绝。气流改变，空间扭曲，阴气煞气在他们四周团团地围成一个茧。
公仪羽手搭凉棚看一看，说：“这样下去怎么了局。”顺着墙根坐下来：“等他们打出个结果吧，两败俱伤，我们有利。”
我问：“如果那些女鬼败了，会怎么样？”
公仪羽说：“老鬼凶残，那些女鬼嘛，多半被打得魂飞魄散吧？”他把衣兜翻出来，抖一抖，抖出所有的法具开始清点。
我看了一阵，觉得那些女鬼不太能占得到上风。我蹲下去，问：“有没有办法可以帮到她们？”
公仪羽抬眼看我：“你要帮鬼？”
我说：“我觉得她们挺善良的。冤有头债有主，都不找无辜人出气。”
公仪羽叹一口气，一摊手：“他们现在打在一起分都分不开，我没这么大本事。”又瞟我一眼：“除非你洒半脖子血过去，他们一起烧光光。”
我怒目而视。
仍在站着纠结观望的沈默突然惊呼：“喂！那是怎么回事？”
我和公仪羽一起抬头去看。
那团鬼混战之处，空间本已扭曲，此刻扭曲到极致，竟然生生撕裂。本是无形无状的空气此刻像一张纸，半空中裂出了一个长长的缝隙。
我瞠目结舌。
公仪羽惊得跳起来：“我天！”回过神后又对我们解释：“缝隙的那边多半是阴界……这些女鬼要把仇家带回阴界的意念太强了，强到强行打开了一条通道！”
那祖宗鬼被女鬼们同心协力往缝隙里按，本有半个身体偏了过去，大概知道不妙，仰脖狂啸，整个身体骨节咔咔变形，又生生地将上半身扳回来，一个反手反将背上的一个女鬼抛了进去。
其他女鬼眼看不好，狂躁起来，嘶声不绝，却到底是少了一个助力，骤然落了下风，眼看就要被那祖宗鬼一个一个扯下来抛回阴界。
公仪羽掏出一支桃木钉，示意我：“血。”
我赶紧伸出手。
他在我手指尖迅速一扎，眼看钉尖沾上一点血，便转身疾念着跑到那团鬼面前，瞅准机会，一钉子扎在那祖宗鬼身上。
扎的那一处嘶嘶腾起白烟，祖宗鬼双手一张，嘭地将公仪羽弹开，公仪羽一个跟头跌在地上。
这一点点机会已经够了。
那群女鬼一拥而上，祖宗鬼踉踉跄跄站立不稳，半个身体被推进缝隙里。
他嘶吼，挣扎，整个祠堂里黑气旋转，牌位架剧烈晃动，边上的牌位开始摇摇欲坠。
然而一切都没用，很快缝隙这边只能看见他的半条腿了。
女鬼们推搡着他，也纷纷挤进了那个缝隙里。
留下的最后一个女鬼，是浮出水面时领头的那个。她本是背对着我们，突然顿一顿，回过身来，直直看向我们。
我正扶起公仪羽，心中一紧，只以为要再生波折，悄悄地捏起手心。
却见她远远地对着我们这处深深福了一福：“多谢郎君。多谢娘子。”
我连忙回礼，又不懂如何福身，慌忙弓了一弓。
她脸上浮起一点笑容，转身走了进去。
缝隙合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