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虽胖,看起来也是眉清目秀的,若是瘦些的话多便是个俊俏人物。只是他胖虽胖,身形却是伶俐得紧,只一闪便已躲在了宁羽白身后,宁羽白看着他的样子,豁然想起了当时阳真峰上那一幕。当时他出了图来本就要离山而去,却发现一名胖胖的道士正揪住一老者不放,他这才察觉那老者便是萧天南的模样的。而若不是那道士撒泼,大概谁也发现不了萧天南已至苍绵山,此时再看身后的道士,却不就是当日那厮缠萧天南之人么!这一想他却开始发觉出此人有些神秘来,虽然看起来他好像胆子又小,人又普通。莫非他是在掩饰着什么?
眨眼之间种种念头已在宁羽白心头掠过,此时却听那胖道士连道:“冤枉,冤枉!我确实不知那是伏魔剑啊!我只知道是七大神剑之一而已,谁知道它怎么就这么巧??”语气停了一下,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又忙道“再说咱们不是说好了?你拿剑来,我帮你驯服,我要是真的知道那是伏魔,我现在哪还敢来啊?”连着说完,忙又缩头缩脑地查看着苏酒儿的动静。这些话说完,苏酒儿还不见如何,宁羽白心里又是一悟,对整件事的过程也更加清楚了些。听他这话的意思,原来竟是他们早已知道此宝为剑,故布下局来,由苏酒儿待云界仙宫就要拿到神剑的那一刻出手抢去,再返回此地由这胖道人帮助驯服,却早已是设计好了的。想那一则箴言传遍天下,云宫与三大世家兴师动众,耗时良久,险些将所有山峰翻了个遍,都不曾知道那应劫之宝到底是方是圆,这道士竟然早就知道了是剑!两大势力又各自步划,明争暗斗里好不容易才要到手的神剑,却给苏酒儿奇兵突出抢了过去,当真是出人意料。然而此时那剑也却依旧不见踪影,又不知落了谁的手里去,真可以说人算不如天算了。
苏酒儿听完一笑,柔声道:“谁知道你是不是在故布疑阵?让我如此扫兴,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又怎能记得住我呢?”说着眼稍一撩宁羽白,道:“你还站在这干嘛,莫非真要护着他么?”
宁羽白闻言不由迟疑了一下,按说这闲事本也轮不到他管,不过这胖道人毕竟也算是帮过自己的。不管他当时是有意还是无意,若不是他,黄泉剑派恐怕也不会有后来的下场。他若真的有难,自己可真是做不到束手旁观。于是只好道:“苏姑娘先莫生气,这位道友言词恳切,多也不是有意隐瞒你的,此事大概是个误会吧。而且就算你现在真的把他怎么样,那剑只怕也已经回不来了。我看姑娘不如先将事情真正弄清楚,然后再做决定?”
苏酒儿听完瞥了他一眼,“要我弄清楚?”她奇道,“你刚才不还着急着要走?”语气不愠不火,一点也不像是丢了宝物,怒气冲冲的样子。
“一点建议而已,只希望姑娘不要为难他罢了。”宁羽白道。
“不要为难他?”苏酒儿闻言将头偏了偏,又再打量起宁羽白来。她的眼光最终落在了那青墨色的琴上,脸上已悄悄地浮起了一丝狡黠的笑容,于是轻盈地转过身去,来回踱了两步,这才扭过头道:“失了把剑倒也没什么,我也只不过是看这几家所谓正道大派在这里玩得热闹,才过来凑个趣儿罢了。反正他们也都没得到,我倒也算不得失败。只不过——”她又盯了一眼宁羽白身后的那道士,“因为他一朝算错,让我竟好像是被一把剑给耍了一场,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去。如果你能让我消气的话??”
宁羽白听完,已经隐约猜到了她的用意。“姑娘是说??”他苦苦一笑道。
“凭你手中之琴,与我销魂玉律清音一决胜负,赢了我的话,一切好说。”
“果然如此??”宁羽白心中一叹,本来尽量避免着的事情,如今还是赶到了眼前。他心中无奈,口中却道:“假如我真的侥幸赢了,姑娘却不是更加气闷?又何来消气之说?”
“少废话!”苏酒儿小巧的下巴一翘,“你到底答不答应?”
宁羽白回头瞄了一眼胖道士,只见他正一脸无辜地眨着小眼睛,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转过头低眉想想,叹口气,抱着新得宝琴的手一紧,片刻后再抬头,脸上已是一片从容之色。“好,我答应你。”他点头道。
呵呵一笑,苏酒儿得意地点了点头,于是对着后面的胖道人道:“既然他答应了,那么,你可以走了。”
“什么?”不禁宁羽白,胖道人自己也是愕然。
苏酒儿故作奇状道:“发什么呆?在等我反悔么?”
“啊!”胖道人忙作大悟状,蓦地点了点头,转身就跑!只听那肥大的道袍被风扯得扑拉拉作响,等宁羽白转头时,他竟已在十丈之外了。宁羽白看着那远去的背影迅速地消失在山林里,不禁瞠目。耳中却还听苏酒儿道:“好,我们可以开始了?”
转过头来,宁羽白摇头苦笑道:“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叫三尺。”苏酒儿自顾转身向后走去,口里一边道:“你这人倒有意思,连人家是谁都不知道就胡乱插手??”大概走出丈许地方,转身立定望向宁羽白,她转言道:“准备好了没?”
宁羽白不用看也知道,那三尺早已跑得没了影子,只好将心神放回了这比试上来,皱了皱眉道:“未知姑娘要如何比法?”
苏酒儿一笑,“你曲我歌,还能怎么比?我自吟一歌,你和以琴,和得上便赢,和不上便输,如何?”
宁羽白点了点头,若说到琴之一道,他习灵霄谱日久,再加上将道玄部真经合一,如今已至幻我之境,就算对方是止天宗圣女他也不是没有把握,何况如今手里还有天寰八宝之一的九天璇音琴?虽说这种比法他没试过,可也没有顾虑。于是微笑着旋身坐下,将那琴往膝上一横道:“姑娘请。”说着琴境随心而发,一手就那么随意撩去。素白丝弦浸凉,触手如冰,随指而动。但听得铮铮淙淙几声玄妙清音响起,顿时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那声音灵动冠绝,沁人心脾,乍一听便仿佛一桶雪水临头浇下,让人精神顿时一振。音色凝而不散,虽只几个单音响过,却好似是粘在虚空里一样,过了久久也还不消去。树前两人都是此道大家,更分辨得出那其中的复杂,那并非紧紧几声琴响而已,细细听来竟隐隐有宏声锵然,好似有数十个铜钟同时在天上敲响,交杂融会,才凑出这几声单音出来,奇异之处简直不可言表!而抚琴之人宁羽白感觉更是玄妙,琴音一起他顿觉心清如水,外物毕现于心却又丝毫不扰心神,灵霄琴境也不自觉地便随之而起。
苏酒儿闻得琴声响起,竟也失神良久,半晌缓过神来,惊讶地看了一眼九天璇音琴,良久才吐出两字来:“好琴!”
宁羽白也自惊奇,定了定神,他道:“此宝在下也是新得,未想竟有如此神力。只此一样便占了莫大便宜,我便不用,空手对你吧。”
“不必!”苏酒儿脸上惊异之色迅速消却,又瞄了一眼那琴,才淡淡道:“若不这样又如何显得我这神音的本事?宁公子只管用,若不用,就算你输了。我可还要找三尺的麻烦。”宁羽白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依她,于是笑了一笑,将手一挥。
“请。”
苏酒儿一笑,“宁公子准备了。”继而笑容稍稍敛去,却仍不失妩媚之色。
旭日普照,铁骨梧桐之下两人凝神相对,四周围一片寂然无声,竟连些本来的风舞虫鸣之声也统统不见,完全的静了下来。渐渐地,苏酒儿薄衫开始轻舞,裙带又再飘飘,状就如在凌风九霄,却不是这梧桐树下。
“女——曰——”苏酒儿嗓音轻柔,终于唱了出来,方一女字入得耳来,宁羽白蓦地便只觉四周围一暗,天地仿佛一下子都已不存在,就只剩下了自己,和对面的苏酒儿来。歌声隐隐牵引本体神魂,飘飘渺渺,好似要一下子将其脱体而出一样。那一个曰字唱出,更是绕树五环,柔肠百转,听入耳来更是连手足都快给麻痹了。
深吸一口气,武破琴境自然升起,灵台刷地变得明亮,歌声不能左右自己分毫,周围天地也又回到了身边。宁羽白抬腕凝指,将琴弦拨动了起来。
“鸡——鸣——”苏酒儿神色自若继续唱起,那边琴声也响了起来,七弦一响正和在所唱曲调上,竟是那么的完美,好似这曲子本就该如此弹奏的一样。然而虽然这样,如沸水穿冰,一切安好间那清音神力却也告破,再困不住那安坐之人半分。
苏酒儿心中半惊,脸上却不露出,继续唱道:“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声音时而娇柔,时而铿锵,虽似如常之音,那暗中宏力却不知又强了多少。宁羽白只觉那歌声细微处变化纷繁,曲调却是犀利如仙剑,不住地缠卷着自己的琴境之场,意图将其拧转。然而这也都难不住他,令他吃惊的,却是那词。听了前两句,这词他倒是晓得的,那便是他幼时曾经读过的《诗经·国风》内的一首《女曰鸡鸣》。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
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
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
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此诗分明说的是男女爱悦之情,那么多诗不选,苏酒儿偏挑了这首,再观其如火眼色,全都似有还无地瞄向自己,宁羽白本就是血气方刚,若再是丝毫不起怀疑,那便是傻子了。惊疑之下手不自觉地一慢,再一回神却已入苏酒儿曲调之中,难脱其左右。他心头略惊,这时方才明白,大概这本就是苏酒儿设下的圈套吧?她故意选这一首,也许就是要自己心神生隙,然后才好乘虚而入!只是他现在才明白过来,却是有点晚了,自己琴音已变成以歌为主导,三两句间早已难以回转。两人比试的关键也就在这里,似两人之比当然不能仅仅以琴音是否能和得上歌声来定论,比的却是谁的神音强些,能把另种曲调划入自己控制之中,压制在下。宁羽白一时不慎中了苏酒儿小小的计策,再想翻身却不容易了。识出苏酒儿竟出这样计策,宁羽白真有些哭笑不得,那样子被苏酒儿看在眼里,眼中禁不住飘过了一丝得意之色。唱到“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这两句时,更是玉面飞红,目光若即若离,歌声之下大有深意起来。只可惜那歌声虽然惹人遐思,内里法力却是丝毫不减,誓要将眼前此人的琴技彻底击败。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歌声若在外人听来,还说不定有多么美好,只是宁羽白却绝不这样想。他一念澄清,再无有杂念,眼中淡淡碧色一闪而起,翩指入飞,武破境蓦地升入幻我境,全力应对起来。琴力歌声交错,梧桐树前压力骤密!数股微风蓦地生出,竟无个一定方向,乱吹起来。宁羽白慢慢一分一分地扳回,积攒着琴势,只待那势满一刻便要反戈一击,一决胜负!苏酒儿识得厉害,脸上讶然之色一闪而过,表情也渐渐严肃了起来。
“知子之顺之??”又是半句唱过。一诗已剩不下十五字。若换了不久以前,宁羽白大概要直到最后三字才能有机会做决胜一击,不过现在,他手里持的是九天璇音琴。
“杂佩以问之??”五字一过,宁羽白琴势骤然攀升至顶,巅峰之气沛然充斥四外,那扭转乾坤的一弦就要拨出。苏酒儿神色大变,脸上已经再也没有一丝轻松。
霍地,圆融心境里一道电光闪过!数十丈外两个人影出现,自地上升起,立在了树上往这边看来,那面孔也在宁羽白的心中清晰地浮现出来。按他此时的心境里,原本普通什么人也引不起半点波澜来,然而那轻薄面纱一现,他却再没法平静下去。
“冰语?”
“轰!”手指一颤,一弦拨出。
良久,烟云散尽。
苏酒儿一脸的惊愕,以手护胸,却见她身上纱衣碎做数片,那一围淡紫抹胸也裂了好大一个口子。宁羽白回过神来抬头一看,却只见眼前玉人雪白两臂下竟是两团绵玉隐隐轻漾,登时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