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看着眼前的金兀术。
他对于眼前这位女真统帅并没有什么恶感,毕竟他虽然早已是登基称帝的九五之尊,然而在他的心里,却仍自涌动着当年棍压天下七十三洲时的那份男儿热血,是以他对于这位可以称得上是具备了真正军人的品质的金兀术,虽然立场不同,却也有几分惺惺相惜。
只是在他们这些飞扬热血的男儿看来,相互之间不能成为朋友,却也没有什么可惜的,毕竟他们还可以成为敌人,毕竟他们还可以痛痛快快地战一场。
从战场上,从任何方面倾尽全力去无可争议地赢过他一局,同样表现了赵匡胤对于这位女真统帅足够地尊重。
毕竟能够让赵匡胤需要费上如此周折来赢得这一场仗,虽然这其中有着宋国军队战力方面的因素考量,但在赵匡胤看来,这也是证明了金兀术确实算得上了一个比较有意思的对手。
他将和约递给金兀术,是他在这个天地棋盘上投下的一着明棋,同时,也是对一种提醒。
金兀术毕竟自幼至长,直至十余年前之时,仍是终日驰骋于白山黑水间的化外之民,他与那些自出生懂事之时,便自顶着天潢贵胄的光环的女真新一代皇族之间,在心理上,却是确实还有着不小的差距。
象金兀术这样的人,实在很难明白成长于深宫内院的君王,究竟需要持有的,是什么样的一种帝王心术。
正如他自己。
赵匡胤的嘴角浮起一丝苦笑。
建都开国,两世为君,但是在他的心里,对于那些历代帝王秘传心授的所谓帝王心术虽然不得不知,但却总是心里头有着一种本能的抗拒。
错非如此,又怎会有开宝九年那一场斧声烛影?!
是以他此次以攻心为上,实则却也自是让金兀术从他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之中醒过来,让金兀术明白他自己与女真国主之间的分歧斗争,实则已经到了一个什么样的程度,让金兀术明白有些事情并不是象他想象的那样存在着一个一人退一步的余地与空间,而更多的是不择手段,是无所不用其极。
他相信金兀术看得明白,所以他也明白金兀术虽然知道了自己的用意所在,然而他却仍然不得不依着自己的棋路来对棋应子。
不管是为了他自己也好,或者是为了女真一族也好,他只怕都再没有第二条路。
好半晌,金兀术才自抬起了脸来,却早已是神色铁青。
他此时心中早已是五味杂陈,面对着赵匡胤,却又不得不强自装出一副镇静的模样。
他无论是沉浮宦海,抑或是兵马戎行,都早已历练多年,自然可以从这一份完颜雍瞒着他订立下的和约背后,看得出许多东西来。
他轻轻一叹。
或许自己一直以来,并没有真地明白那个自小就一直在留意着的侄子完颜雍。
或许自己一直以来,就并没有真地明白那个现在坐在龙椅之上的大金皇帝。
完颜雍在这样的关头,敢于与宋人签下如许和议,必然与他身后的那位大金皇帝脱不了干系。
或许,在指派完颜雍到自己的军中来任监军副帅的时候,大金皇帝就早已经密令他务要不惜一切,将这支女真铁骑的掌控权从自己的手中夺过来。
而他自己所认为的金国皇帝派来完颜雍,最多也不过是让他在自己的军中徐加成长,逐渐转移权力,实现世代更迭的念头,看来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这位大金皇帝优礼老臣的表面之下,那份急于亲自掌控一切,急于开疆拓土的心,居然仿佛比女真皇族年轻一辈的任何人都要来得更为炽烈,都要来得更为急切!
但不知完颜雍此次在这样的关头与宋人签定和约,仅仅是他自己看中了这个机会,抑或是与宋人之间达成了什么样的利益交换?!
而今自己这支女真大军被宋人围困在此已逾月余,完颜雍的举动自不会出于是大金皇帝的临急授意,然则他既然敢甘冒大险与宋人议定和谈,想来却也必然心中已然明瞭了大金皇帝在对待宋室态度之上的一些自己所不知道的东西。
究竟他们的心里在打着什么样的算盘?!
究竟在大金朝堂之上,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还有多少东西是自己所不知道的?!
他看着眼前那脸上还自挂着一副高深莫测微笑的赵匡胤,心下又是长长一叹。
或许眼前这位南国天子知晓所有的答案,但自己却偏偏无法从他身上得到一分半毫自己想要的消息。
仅从这一点来看,自己这一仗就确实已然是输得彻底,输得一败涂地。
轻视强敌,已是足以致败的因由,而连现在自己却是连自己这一方的情况都未能确实掌握,那又拿什么来和眼前这位似乎从头到尾都自掌控着沙场之上每一步变化的南国天子来斗?!
他深吸了一口气,却是强自平拂下心中的动荡,脸上已然恢复了寻常的神色,踏前一步,将手中的那纸和约递给赵匡胤,叹笑道:“陛下运筹幄帷,我这番输得心服口服。我们布库哩雍顺的子孙,赢要赢得酣畅,输也自是输痛快,和约中所议半数军械战马,待我归营之后,自当如数奉上,绝无二话。”
他略顿了一顿,望着赵匡胤那表情上没有丝毫变化的脸,长叹道:“本帅一生征战天下,早已视生死胜负如等闲,无论遭遇何等强敌,都从未有过半分畏敌怯战的念头。然而本帅此时此刻,却着实打心眼里盼望,从今而后,不需要再在战场上面对陛下这样的对手!”
他右手上扬,重重地叩在自己左胸处,以女真军人的礼节,向赵匡胤行了一礼,转过身去,向那四名护卫略一示意,便自意欲就此离去。
毕竟,现下局势已然到了这步田地,重要地已然不是再是与这位宋国天子争论军械战马的多寡之类的细枝末节,甚至于原先设想的拼死一搏,让女真勇士们带着他们的勇气与信心冲回大金去的计划,在现在看来,也已然是如此地不合时宜。
通过这次与宋军的短兵相接,通过方才与那位南国天子的言语交谈,他对于宋金两国之间,对于今后的整个天下,也有了一些完全不同于以前的看法,而他这些东西却更隐隐地感觉到,看似正当如日中天的女真大金,似乎正在走向一个极度危险的境地。
而那个女真皇族年轻一辈里原来最为他看好的完颜雍,还有完颜雍背后的那个大金皇帝的那一番表现,更是让他的心下五味杂陈,也更让他觉得自己已经隐约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所以他不能死!
他要回去!
他要带着他帐下的女真铁骑尽可能完整无缺地回去!
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在女真朝堂之上保有他的权力,从而他也才有力量,将女真一族从危险的边缘,尽可能快地拉回来。
那四名护卫虽然不明所以,然则这许多年来养成唯金兀术之命是从的习惯使然,在金兀术以目示意之下,已然如斯响应,收刀入鞘。
金兀术举步,正欲行去,却听得赵匡胤的声音悠悠传来:“大帅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