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帅!”营中诸将齐齐骇叫出声。
金兀术将话说到这一个地步,纵然他们先前再有多少的猜测,此时却也都自或多或少明白了金兀术究竟是想干些什么。
不战而降,对于全军斗志士气打压过甚,是为金兀术所不取;而看金兀术的模样,以及先前的种种安排,却也不似是意欲举全军之力,做拼死一搏的模样。
毕竟金兀术终究是中军大帅,若是意欲与宋人决一生死,任其再过身先士卒,却也必须居中策应,只要不是全军覆没之局,断然不会有主帅先殒的事情发生,纵是其有意以身殉国,却也自可在冲出重围之后再行从容布置,自不会在此处便自做出如此一副临终托孤的模样。
帐中诸人都是久历沙场的战将,对于眼下局势如何应对,却也早已在各自心中推演过千遍万遍,结合先前金兀术之言,却也已然隐隐猜到了金兀术所欲施行的计划不外是以自身为饵,诱出宋军主力所在,再挥师而上,全力一战。
这一计划他们也并不是未曾想过,终究此时女真大军实力未损,宋军所据优势,大半因地利而来,若能诱得宋军主力出头决战,确是未必没有一搏之力,只是经过这许多日来与在顺昌、舒州城下与宋军的交战,纵然他们原先对于宋军再有多少轻视不屑之心,却也不得不承认眼下的宋室军队再非昔日可任由他们予取予求的吴下阿蒙,而眼下这支宋军的灵魂人物,更是屡出奇招,让他们闻之色变的那位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宋国监军。
这样的一个狡计百出的人物,又怎么可能会被自己所谓诈降诱敌之类的计策所惑而自失地利?!
是以他们都已自早早放弃了这个打算,却没想到金兀术竟是存下如此宁折不弯的心思,居然不惜以身作饵,意欲亲自诱出宋军主力。
确实,以金兀术的身份,若是由其亲自出面,诱出宋军主帅乃至南国天子的机率甚大,然而如此一来,却也意味着金兀术务必亲身涉险,深入虎穴,到时刀兵一起,只怕不待这支女真铁军可以脱围而出,但深陷入宋军军阵之中的金兀术,便已然先成为了板上鱼肉,天底下哪有一支军队在未曾打仗之前,却是要先把主帅送到对方案板上去的道理?!
是以纵然帐下诸将原本对于金兀术有着多少想法,此时却也都自是齐齐叫唤出声,帐中一时人声鼎沸,有些纷纷上前劝道:“大帅,不可……”
金兀术蓦地一摆手,厉声喝道:“我意已决,诸将听令!”
帐中所有声响随之一肃,“刷”的一声,自完颜雍以下,大帐内的所有将领几乎在同时站直了身子,按照位阶,分列成两排。
金兀术转过身来,眼光缓缓自那些脸庞上、眼神中却兀自写满了困惑与不服,但却随着自己的一声令下紧抿起嘴,站得笔直的将领身上扫过去,嘴角轻轻泛起了一丝笑。
眼下的情况,对他而言,是何等的熟悉。
未有定见之时,可以畅所欲言,各抒己见,一旦自己出语决断,便自令行禁止,不管是理解或是不理解,都自会做好不折不扣地去执行的准备。
不管岁月冲刷让他们改变了多少,他们仍旧是随着自己自那血雨腥风中闯荡出来的真正的军人。
他们这些人,才真正是组成眼下这支女真铁骑的军中之魂!
至于自己……
金兀术的眼神凝在了从自己说完那番话后至今仍自面无表情、不发一语的完颜雍脸上,嘴角不由得泛出了一丝苦笑。
有人说金兀术拥兵自重,有人说金兀术把执朝政,却不知道眼前这位自己最看重的王侄明不明白,不知道远在上京的那位大金国皇帝明不明白,自己这些年来辛劳奔走,念兹在兹的,只不过是女真一族的万世千秋。
大金皇帝将完颜雍安插到自己身边的那一天开始,他又怎么会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甚至完颜雍所竭力装做出来的那些模样,又怎么能瞒得过他那历尽半世沉浮磨砺出来的老眼?
他并没有一丝半毫愤怒或郁积的感觉,只是从心底里涌起一阵阵浓浓的悲凉。
曾几何时,原本那个只知道纵马长歌,大家都知亲若家人的女真一族,也要分出那么多的你、我?!
曾几何时,依靠勇敢跟拼命来获取荣誉与地位居然成为了一种很可笑的事情,甚至在自己一手创建的铁骑之中,也有着越来越多的种种数不清的关系、数不清的算计、数不清的人情冷暖……
而这一切,距离自己带着一群热血兄弟起自那苍茫的白山黑水之间,挥舞着弯刀冲杀向这片天地,尽情挥洒着青春与热血,却也不过短短的二十余年。
忽然间,金兀术觉得,或许自己是真的是老了。
这个突然生起的念头让他一时间有点沉郁得喘不过气来,他蓦然涨红了脸,冲着站在眼前的那群将领喝道:“你们这是什么表情,不要告诉我你们忘记了你们刚刚跨上战马的时候,我对你们说过些什么?!”
“身为军人,每一次拿起你们的刀,每一次跨上你们的战马,你们就要做好去送死的准备,哪怕你是多么想挣扎着活下去!”
“以前在黄龙道,我们几十个人跟一万多契丹狴犴军狭路相逢的时候,你们没怕过,以前在盛京,我们拿着自己制造的弓箭硬生生冲向那十余丈高的城墙的时候,你们没怕过;但现在呢?你们自己说说你们现在是什么样子,你们难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营帐中的诸将,听着金兀术近乎失态的暴怒,却是不知为何,心中在涌起千般不同滋味的同时,却又隐隐觉得有一番亲切与激昂的感觉,似乎……似乎在金兀术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咆哮声中,他们依稀又回到了那个热血飞扬,行事只凭快意的少年时代。
“你们自己看看,你们带出来的这叫什么铁骑,你们自己说说,现下在这帐外的,还是不是当年那群如狼似虎的大好儿郎?!我们都是从一无所有的时候走过来,拼过来的,我们还要在意什么?还要怕些什么?!”
金兀术略略微顿,轻轻吁了一口气,象是在对着诸将,却又象是在对着自己说道:“如果能唤醒你们先前那番对敌之时,除开求战求胜之外再无他虑的斗志,如果能让这支女真铁骑回复二十……不……十年前的悍勇,我莫说是死上一次,便是死上千次百次,却也是值得了!”
金兀术高亢的声音,直传到帐外周围军士的中,一时间整个营帐周围里寂静无声,甚至连完颜雍在内,都自低下了头去。
金兀术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语调却已然恢复了平时的沉稳,淡淡喝道:“诸将听令……”
…… ……
长风扑面,包大仁神智为之一清。
那看似柔和的清风细雨吹拂而入,原本若灵蛇蜿蜒吞吐,紧紧袭在他身后而来的两条飘带,却在那刹那间又仿佛重新变成弱不禁风一般,随着清风至处,飘飞回那神秘女子的手中。
天光黯黯,却尤自比那黑沉沉的大殿内要亮上几分。
那名汉子明明身型说不上如何的魁梧壮硕,但傲立在殿门风雨处,却恍惚间总给人一种可以撑持起整个天地的感觉。
那名神秘女子虽然仍自端立当地,玉容无波,嘴角那丝戏谑般的笑容却是早已消失不见,双眸中也隐约透出了一股森寒之色。
包大仁微眯着眼,略略适应了那汉子身后透入的天光,这才看清了那汉子的脸,不由得又惊又喜,唤道:“刘帅!”
“刘帅?!刘琦?!”侥是那名神秘女子心性修为再过坚忍,却也不由得瞳孔微缩。
刘琦对于殿内那神秘女子与包大仁遥遥对峙的奇怪情形却似是视而不见,径自对包大仁微一点头,轻轻说道:“刘某诸事缠身,教包大人久候了!”
他原本站在门外,说话间却自是信步迈进了门来,又复慢慢转过身去,轻轻合上那殿前大门,将那漫天风雨重新阻隔在殿外。
包大仁回过了神来,不由得一时瞠目结舌,不知所以。
原本他便自几次挣扎着直欲逃出殿去,却是被那神秘女子凭着高深莫测的武功生生截住,方才见得刘琦到来,才自有些许逃出生天之感,只想着要尽早跑到出大殿到得安全之处,再自召集人手将这名意图叵测的神秘女子拿下,毕竟纵然其武功再多高明,终究不过是血肉之躯,只要殿外禁军一拥而上,量她终归也是抵挡不住。
却未料到刘琦看到殿内的这般情景,居然恍似没有半分诧异意外之感,更未曾呼喊属下前来,却反是跨进了殿来,又自将殿门关了上去,动作轻柔,宛如不欲惊动了殿中的英灵,却也仿佛是生怕惊动了外面护守的军士一般,实在让他是想不明白。
只是刘琦动作真若行云流水,待得他明白过来时一切却是已然完成,倒是让他根本没能来得及呼喊出声。
莫不是……
包大仁回望了一眼淡淡望向刘琦,一言不发,却也再没有半分举动的那名神秘女子,心念电转之下,却是生生止住了原本欲往刘琦处迎去的身形,就这么僵在刘琦与那神秘女子两人之间,眉头微蹙,脸上却是难以掩饰地显出紧张思索的神色。
刘琦如此怪异得近乎不近常理的举动,实在不由得让他觉得刘琦似乎早已知晓这殿中发生的一切,更有甚者,说不定这名神秘女子今日种种所作所为,正是在刘琦的授意之下实施的。
错非如此,她又怎能如此准确地把握得住今日自己的行踪?!
眼下岳飞自囚于禁宫之中,整个临安行在之中的一切兵马戍卫,实则尽数操控在刘琦手上。
岳飞此举,本是为了于大宋皇室面前印证自己所为全是出于社稷之滤,决无半点不臣之心,是以不惜以命为质,以证清白,同时也是因着他全心全意地相信情同手足的刘琦,知道他决不会做出半点不合乎臣道之事,是于毫不犹豫地与性命相托。
然则眼下刘琦的表现,却是让包大仁不经意间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虽则这些日子以来,一直以军方休戚与共,却多半是凭着直觉与一腔热血,还有那曾经多出来的那一世历史之中对于这些名臣大将的口口相传,而刘琦又复一直以来整军在外,直至此次临安城内文臣武将间异动频乃,方自率军回京,若说真正有多少的接触了解,细细想来,却也实在是谈不上能有多深。
刘琦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包大仁额头之上不由得微微渗出了一层冷汗。
在自己所了解的那段历史之间的刘琦,固然是英风义烈,忠勇过人,丝毫不用怀疑,然而在自己了解的那段历史之上的刘琦,却也从未曾能有一刻,在眼下如此微妙的时局之中,处于如此一个微妙的位置之上。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历史是死的,人是活的,自己眼下明明面对就是一段已然面目全非的历史,又如何会一直以来因着对于即知历史的成见,却是如此推心置腹地相信与配合眼前的这个人?
难道自己与岳飞真的都信错了?!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若是在这个时候刘崎起了异心的话,那将掀起一场多大的风浪。
眼下除开皇城内苑之外,临安城内的所有武装力量都自是操于刘琦一人之手,而那群军士因着先前的文武争斗,又早已自对着临安城内的百官僚属咂有繁言,而各部属官对于进驻有司衙门的军士。刘琦若有异心,甚至无须直接出面指挥,只要略略放松军纪,加上几句煽风点火,只怕眼里揉不进半点沙子的热血汉子,立时便会砸烂了这座临安城。
唯一能制约得住刘琦的便是那自囚于皇城的岳飞,然则皇城内苑的护卫尽是忠于皇室之辈,若是乱相一起,只怕宫中六神无主之际,更不可能放岳飞出宫门,说不定反会以岳飞的性命来约束诸军。
眼下调驻临安诸军尽是岳飞、刘琦手下子弟兵,对于岳飞,素所敬仰,在那等形势之下,只须有人居中架桥拔火,只怕乱相便自益发不可收拾,只怕……
包大仁越想越乱,不由得一时愣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
刘琦看着他的模样,却是淡淡失笑,举步走向殿中神台之前。
那名神秘女子望着刘琦缓缓走过来的身形,不由得微微蹙眉,两条飘带无风自扬,宛若活物一般缭绕周围,刘琦却似是眼中根本未曾有这号人物一般,只是在路过包大仁身边之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自径直走到那殿中的神台前面,肃立半晌,方自举手,拈起了一柱香。
“哼!”一声寒澈心脾的冷哼,响起在大殿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