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钱压奴婢手,艺压当行人。来拍卖会搅局的多半是绿林人。平素虽无法无天,唯独服武艺高强之辈。替苏韬撑场子的几位皆是从皇帝家挖来的,非寻常绿林贼寇能及。真明查兵刃时已折服了大半,方才柳小七一闹竟是得了意外之效——来的绿林人都以为,坐在下头竞拍的,除了线上合字、便是寻常羊牯。这些人最好裹挟。回头闹起来,只吓唬他们一下,他们都得让干什么干什么。未曾想凭空跳出一个柳大官人来,轻松整治了那周大官人。由此可知,坐着竞拍的也有高人。若是闹起来,这个柳大官人既已拍下了铺子,想必不会袖手旁观。且不知道除他之外可还有旁的人物儿。
主持的文吏笑如和煦春风,道:“各位,咱们来拍下一处铺子。”
下头有个管事模样的站起来大声道:“敢问这位大人,今小人带来的现银不足,可否先欠下些银两,待日后归还。”
文吏指着坐在苏韬身边的褚衣青年道:“这位是汇丰钱庄的陈掌柜。若是官人能得汇丰钱庄贷款,他们便能替官人垫付缺的银两。”
这青年便是陈瑞锦扮作了男装。她并不遮掩女子身份,站起来抱拳道:“诸位东家,我们汇丰钱庄提供贷款业务,但须得有足够价值的抵押。”
方才那管事微微皱眉,问道:“何为贷款?”
陈瑞锦便朗声解释了,末了道:“各位身上戴着的金玉器,外头柳条筐子里的宝刃,皆可为抵押。”
众人听罢议论纷纷。那管事笑道:“贵钱庄就不怕让人讹了、拿不到抵押?”
陈瑞锦道:“不怕。”乃伸手取了案头一张笺子,提起笔来在上头画了朵五瓣梅花凛然怒放。又随手将笺子抛了出去。众人看那笺子飞得极高,都暗自心惊。纸张轻软,最难高抛的。陈瑞锦不知从何处变出几颗铁莲子抬手弹出。遂听“啪啪”六声,铁莲子正穿过了五个梅花瓣子和一丛花蕊。满堂的人齐刷刷吸了口冷气。下头苏澄率先鼓起掌来:“好~~”有间茶铺廖掌柜接着鼓掌,几个认识廖掌柜的商贾也跟着鼓掌。眨眼睛众人都拍起了巴掌,不论高兴的不高兴的。
管事眼神一动,讪笑着向陈瑞锦拱手道:“陈掌柜好本事。”
陈瑞锦淡然拱手:“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管事又看着柳小七的空椅子道:“方才那位柳大官人仿佛与苏大人熟识。”
师爷道:“前两日才刚认识。我们大人本欲在街面上收购些米粮来试验新买的蒸汽磨盘机,这位柳大官人有心求货源,愿以低价卖米粮来。没看见衙门外头的告示才贴一会子便撕了?”
管事冷笑道:“当真是因为要试验什么磨盘机么?”
师爷道:“机器下个月就送来,当众试验。效果如何各位父老乡亲和东家们只管来看。”
管事眯起眼道:“怎么小人听说南郊那些官仓都是空的?”
师爷奇道:“官仓本是官用,这位掌柜的从何处听来?”
管事道:“自有听处。”
师爷道:“凡事最忌莫须有,清楚明白方好。再说,纵然官仓不满又如何?如今两广、福建、吴国到处都堆着粮食,还有从大成、缅甸、天竺送来的香米又香又饱满,且交通便宜。台湾府产的橡胶胎四**马车又快、跑起来又稳当,粮食还不贵。拿着钱随便一买便有人上赶着给咱们送来。”
管事刚想说什么,立时噎住了——人家苏家特意立下了“有钱”的招牌,府上挂着缂丝锦缎的门帘子千真万确。
师爷又道:“不止蒸汽磨盘机,还有纺纱机、织布机、印刷机、螺丝削切机床、蒸汽采矿机,各色机器都会引进江西。岭南火柴厂肥皂厂的方子我们老爷都已拿到手了。”“轰——”众人立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师爷意气风发挥了挥手,“诸位,岭南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
苏韬瞧了师爷一眼,师爷抬起胳膊“啪啪”拍了两下手掌。只见苏韬站起来道:“有件事,本官预备过几日再说的。”他乃咳嗽一声,“本官已向红骨记订购了一批火器。最新式的火.枪、火炮、地雷都有。这些东西本是优先供给攻打南北美洲军队的,本官抽了些出来。”
“哗啦啦啦~~”下头滚油锅里浇下一盆水似的闹腾了起来。
苏韬捋着胡须道:“故此,须得训练一批不输给岭南的民兵和武装警察。还望有志儿郎都来报名甄选。大家放心,本官给得起钱。”
又有人大声问道:“苏大人,你们家是不是当真有南洋可可茶货源?”
苏韬含笑道:“本官乃是朝廷命官,不管可可茶之事。不论哪家的可可茶铺子都须得依着律法纳税,一文不少。本官这儿——”他抬目瞧了眼柳小七的空座位,“不会睁只眼闭只眼。”有听见前头检查时柳小七与真明对话的便笑了起来。旁人问他为何发笑,他便如炫耀般大声说了。亏的此人还有点良心,没将论语盒子说出来。
大堂上气氛立时大变。新任知府有钱有人、有门路有心思有手段。但凡不是傻的,都知道日后他的治下必然富庶。且他提了数回岭南,恰与前两日街面上传说的“有心同王子腾较劲儿”吻合。苏韬拱拱手,坐下了。
文吏接着拍卖。虽是炒作,终归前头两间铺子拍得热闹,旁人也起了精神。才刚竞了两个价,柳小七回来了。许多人猜他已同苏韬拉上了关系,明里暗里拿眼睛瞄他。第三家铺子竟让一个绿林人拍走了,便是那土财主模样之人。他左近坐的都是绿林人,纷纷侧目。
土财主笑朝主持的文吏拱了拱手,起身出去办文书交银子。有人悄声问道:“做什么呢?”
土财主叹道:“我也上岁数了,该娶房媳妇过日子了。”
柳小七听了便说:“有安生富裕的日子过,谁还愿意做贼。日日刀口舔血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得把命丢了。”一言触动数人眉目闪动,亦有多人拿冷眼觑他。
后遂再无人出来捣乱,拍卖会安生到底。倒有三成铺子让绿林人得了去。
最末散场时,众人出了府衙大堂,在前院中排队拿自己的号牌去领寄存在柳条筐中的物件。那廖掌柜便从怀中取出一大叠片子来,挨个儿送给排队的绿林人。有人不认得字,问道:“这写的什么?”
“这是我的片子。”廖东家道,“鄙人姓廖,廖守平,蜀国成都人氏。前几日在南昌府绳金塔下开了个小买卖,叫有间茶铺。小店将将开张,有三间铺面,其中两间正在重新装潢。我们茶铺对面有家叫长丰楼的酒楼,因东家和股东分账打官司,兼惹上了别的事儿,正在清查账目。”
柳小七也在排队,笑道:“廖掌柜说话忒拐弯抹角。谁不知道长丰楼已是关门大吉,这会子只等着苏大人证据搜罗齐全,该下狱的下狱、该斩首的斩首。”
立时有人问道:“长丰楼重开不了了么?”
柳小七指道:“你们瞧廖掌柜的脸。”
廖守平微笑:“别人家的事我哪里知道。我是正经买卖人,良民。”
柳小七笑道:“这位廖良民认得苏大人的师弟。”众人哗然。廖守平顿时红了脸。柳小七忙说,“苏大人是位好官,苏老人家乃京中翰林院大儒,苏老大人的弟子亦是才子。廖掌柜必是良民无疑。良民开店,价钱公道童叟无欺。大家放心前去吃茶,管保茶水里头没有奇怪之物。”
廖守平忙说:“非但茶水里头没有奇怪之物,楼上地下也没有奇怪之物。”
绿林众人瞧他二人眼神古怪,都不言语。良久,还是那个拍下第三间铺子的土财主拱手问道:“敢问廖掌柜,苏大人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廖守平苦笑道:“我哪里知道。”
便听有个婉转女声道:“我知道。”大伙儿转头一看,苏澄摘了男子头巾,手里玩着一把乌黑锃亮、只得两个巴掌大的小火.枪,大大方方走了过来。这年头,良家女子温婉,风尘女子艳丽,没人见过这般又明亮又锐气的。一众男人皆看傻了眼。
柳小七赶忙几步蹿到她跟前抱拳道:“敢问张大官人,苏大人对绿林有何打算?”
苏澄抬目看着廖守平道:“这位廖掌柜显见是个老实人。不像是走过绿林的,也不像是做过生意的。”
廖守平忙说:“委实如此。我本是成都青羊宫中的道士。后来……还了俗。”
条案后头忙着整柳条筐的那个袁姓少年听了,笑道:“你怎么不说你因为什么还的俗?”乃撂下筐子绕出来,“廖道长天性老实。前些年他们青羊宫不是出了热闹?有刺客行刺蜀王不成、自己死了,还编排出了个段子叫‘青龙救蜀王’,惹得整个蜀国的香客都过去烧香。偏生这位廖道长平素正是看守那‘救蜀王’的元辰殿的。人家香客问他可看见了青龙,他就跟人家说没看见。香客扫兴,捐的香火钱自然少了。有些道士抱怨他不会说话、排挤他。青羊宫主持道人可巧认得贾先生,知道贾先生家里开了镖局,便让他还俗投奔贾先生做个镖师。贾先生想着,他既是个道士,不如托他来照看我们师父——我们师父是他长辈。”
苏澄看了看廖守平道:“我看廖掌柜满面风尘,不像是常年躲在道观修行的。”
廖守平道:“师父带着我们云游了几年,旧年才刚回来。”
苏澄点点头:“性情实在、有阅历。不会做生意也不熟悉绿林。”乃向众人道,“土匪可以清剿,绿林是剿除不掉的。有官府则必有绿林。然而绿林不可有序。”
柳小七在旁捧哏:“何谓有序?”
“有如律法般不可犯的规矩、有人掌握名录、有人分工合作。”苏澄瞧了一眼方才在拍卖会上意图闹事的管事,“朝廷可容土匪海盗飞贼,却不可容天师道弥勒教,”她顿了顿,“也不可容绿林册。”
柳小七“哦”了一声:“绿林生意可以接着做,只是既不能有人牵头、也不能有人收税,对吧。”
苏澄道:“想谈生意自己谈,廖掌柜听不懂也没心思去听,更不会帮着拉皮条。不得有人将散沙般的绿林人捏到一处,不得没事撒个绿林贴玩儿。”她含笑道,“横竖绿林只能是绿林。谁若欲借绿林之力行朝廷之能,朝廷自有火.枪火炮对付他。”
柳小七眨眨眼:“朝廷之能?”
苏澄随口道:“或是帮着哪位大人争权啦,或是拥着哪个王爷夺嫡啦。”
柳小七愣了:“绿林中人……没这个本事吧。”
“单个绿林人没有,抓到一起便不好说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信。真明遂咳嗽一声,大伙儿齐刷刷去瞧他。真明道:“这小姑娘说的不错。绿林只能是绿林,不可过界。若是掺合进了朝堂,朝廷必不会袖手不管的。”
有人喃喃道:“莫非长丰楼掺合进了什么朝堂之事?”
另一个“哎呦”了一声:“前头那位谢知府不是有个外甥是皇子么?”
再一个道:“七皇子不是在宫中丢了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又一个道:“那个你也信?他说丢了就丢了?不定什么时候忽然就冒出来了。”
柳小七道:“哎呀,怪不得谢大人好端端的就把官儿丢了。”一面扭头张望。他与苏澄方才一唱一和的,又明明白白摆出一副“我与苏大人很熟”的模样,众人皆留意他的举动。见他扭头,都跟着扭头看他张望什么。只见柳小七双目正对着那个管事。管事整张脸已黑成了锅底,眼神飘然不定。
便听那小道士半大不小的声音道:“咦,郭旺大爷,您并没有寄存物件儿,怎么还没走呢?”
几个知道内情之人神色了然。那管事便是郭旺,定城侯府家生子、谢鲸身边的得力之人,特意留在南昌府照看谢家产业的。这个跟苏大人有瓜葛的小道士竟然认得他。苏韬根本不是郭旺等人所说的、极好对付的书呆子。那土财主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看来江西变天是必然会变的。”